2011年4月16日 星期六

隨一個世代消散的武藝

電影「臥虎藏龍」中有幾個場景常為人所稱述,一個是暗藍夜空驚起一群枝頭宿鳥,聯想起王維詩的「月出驚山鳥」一句。另一個是在竹林中的鬥劍,愛它大竹海的滴翠流碧盈盈綠。但是最感染我情緒的,卻是俞秀蓮追玉嬌龍的一段飛簷走壁戲。俞秀蓮一路追來,見玉嬌龍飛蹤輕巧,長追下去不是路,便使腳上的小巧騰挪,壓制著玉嬌龍,讓她抬腿也沒得閒。固然是袁和平編的武術橋段精闢內行,看來窩心,實在是因腳上纏鬥的套路熟悉,觸動心機。
當兵前先學跆拳道暖身。想跆拳講究的是長橋大馬,近身時可能周轉較不靈活。對打練習時遇上高段的,就想貼身近搏,減少對方的優勢。但是即使是進逼到鼻貼鼻的鄰近,這些高段的總能不知怎個的把腿從上劈將下來,於是向外公討教。
那時外公雖已近七十,每天晨起還至少要練一套拳路才算完事,被我問起,還能連說帶演的。說是看對方腳起才作反應已然遲,只能削閃先避其鋒。大凡做勢運動總會先動肩胛,所以從肩胛測來勢,而更高明的則是從眼讀心。遇上擅長腳上功夫的,要搶先機讓對方根本起不了腳,說著就將右腳踝靠到我的右腳踝,身子稍向前傾,我的右腳脛便被壓制著,身子要不順勢傾倒,小腿就得折了。而這些腿上的套路正是俞秀蓮與玉嬌龍用來較量的功夫。那時想向外公多討教些,外公只是笑笑,說是遲了。
外公的武術是四歲學起。外公姓洪,名水木,字文郁,彰化縣二林鎮人氏。生於清宣統元年。祖上是簪纓的世家,家中留有清官服的補服,文禽武獸的都有,而祖上牌位也不乏恭人儒人的。外公四歲失怙,由於家業富厚,怕他人覬覦,家中延聘南少林拳師在家中教習武術。
外公一身武藝,有膽有識,敢濟不平。成年後負笈東瀛於早稻田大學研習經濟科。後從事國際貿易,進出口化學品、醫療用品,於東京、上海、台北、台中等地均設有經營據點,並創立資生堂之前身。由於太平洋戰爭前後,台灣物資極為短缺,這些貴重物資的流通,紓解了部分民生匱乏,也因此獲利甚豐。最尖峰時期,半年獲利可達二千餘甲良田。因為這個緣故,嚴前副總統初掌台灣財政時,曾向外公諮詢台灣經濟振興方案。
外公除經營商業之外,於其他技藝亦多有涉獵。除前述武藝之外,網球、象棋等皆是一時俊彥,兩個象棋的徒弟都拿過全省冠軍。
由於多所遊歷,見廣識多,於地方上在多方面開風氣之先。外祖父母結褵於二年代末期,外祖父身著西服,外祖母穿就白紗,還戴平光眼鏡裝飾。後來閱讀有關上海的雜記,知道上海新娘改著白紗的風氣,始於三年代初,而於台灣濱海一隅,外祖父母卻是走在十里洋場時尚之先。
然親友最稱述外公的,卻是外公的諸種德性。外公天性純孝,事外曾祖母心盡。前往佃農收租時,反而是空了口袋回來。急人所難,排解糾紛。又因一身武藝,有膽有識,敢濟不平,至今地方耆耋猶多傳頌。如果有傳於世的話,貨殖列傳之外,遊俠列傳也應有著述的。
外公練武從拳法入門,重的是調內息。之後學掌,掌法有七字訣:吞、吐、浮、沉、觀、寸、足。吞、吐、浮、沉是掌法後、前、上、下的四個運動方向,觀是眼神平視,寸是寸勁,而足是腳法。之後是練指,指勁難練,特別是左手指勁。拳家說是「一年拳、三年掌、十年指」。初練的時候師父到河邊尋了黃黏土,燒製了兩個土胚模,兩手手指抓著練拳法,右手十二兩,左手卻要十六兩,補先天不足之勁。
關於指法,外公不肯多講,說是當初跟師父學藝時,學點穴因動輒置人生死,要先罰咒的。只見家中櫥櫃中供著金針銅人穴位圖,另外還有本子記載重要穴位以及解救藥方。外祖母說她剛入門時,外公露過一手,以指穿磚博她一笑,此外只見他連平時睡覺時兩手食指都懸立,練功沒有一時中輟。
這些點穴的指掌功夫還成就了外公醫藥方面的興趣。那時我練跆拳不免有瘀傷,教練用金針扎穴不見功效,自己到外頭拿的活絡筋血的方子也不怎麼靈光,有次給傷了胸口,一口氣淤積在胸前,每每隱隱作痛,連連發作半年有餘。
有一次外公給配了六帖藥,服到了第三帖,就豁然痊癒了。後來知道,外公以前是免費施藥的,地方上親友凡有請託的無不答應,也頗靈驗。後來因兩岸隔絕,道地藥材再沒法子取得,臺灣當地的替代中藥材不甚靈驗,怕礙著患者的病情,從此作罷。而我服食的,是外公三十幾年前留下的幾服,自己防身用的。
最得力的武器呢?則是一對緬刀之類的軟劍,這兵器還有個來歷。以前的拳師喜歡遊方切磋,有個外地來的拳師訪遍西螺街鎮,沒遇著敵手。西螺地方向來武風極盛,以前電視影集「西螺七崁」說的就是這些故事。那遊方拳師離開西螺時,西螺武師好意相告,過了濁水溪北行,頗有些隱姓埋名能人,要留心應付。那遊方拳師心想在西螺都沒有敵手,遑論其餘,也沒有怎樣放在心上。行過了濁水溪,來到一處地名叫做黑龍溝的,滿是林投與竹,卻渾然忘了武家「逢林莫入」的大忌,真的遭遇能人給截了。那遊方拳師讓這對軟劍給傷了腿,趁夜竄逃,但終是傷重不治,隔日在離黑龍溝一里處給人見了屍首。那雙軟劍不知怎地後來就輾轉傳到外公的手裡。
後來二二八時,外曾祖母怕招惹是非,與家裡一柄遷台始祖鄭成功部將的佩劍一併埋了,再起出時鋒芒已經遭鏽蝕,糟蹋可惜了。
濁水溪黑龍溝那一帶大概出的是「火燒紅蓮寺」中甘瘤子一流的人家。練武不求名,卻做獨腳盜的營生。十幾年前該地夜行遭劫的還屢有所聞。
外公還說了一段黑龍溝發生的故事--有個拳師出外行旅,若帶兵器呢怕礙眼,也不方便,因此帶著一把鐵尺防身。一晚也是行經黑龍溝,對於此地凶險早有所聞,因此將鐵尺後掠在右手,藏在衣袖裡,果真冷不防從路旁竹林中殺出一把刀來。這拳師不待想用右手拐著鐵尺迎擋一下,同時側身以左手切向那帶刀夜盜右臂脅下的空門。這一交手照面之後,兩人卻各自回頭往後急奔。原來這一交手雖只一招,雙方各自試了深淺,覺得不是一時三刻可以分個勝負的。正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那拳師怕夜行盜有奧援,敵暗我明,那夜行盜卻知纏戰下去不免做虧本生意,便像唐朝劍俠傳奇紅線、精精兒「一擊不中,全身而退」。
所以武藝還講究審度情勢,會劍還要講兵法。
外公的功夫怎麼了得,家裡人親眼得見的少。父親結親這麼多年也只見著一回。外公家鄰接著菸酒公賣局的倉庫,有回香煙倉庫不知怎地失火了,鐵門鎖死,窗戶又盡圍著鐵欄杆,用板凳敲打不下,水無法往裡澆灌,情勢十分危急。外公雙手以指勾著鐵欄杆,用腳一踹,欄杆應聲而下,這才解了危。
可是小時候聽這些故事,心中總不怎麼佩服,想只是力氣大了些罷了,不是什麼武藝功夫,總想伺機驗證一下。有一回地方上發大水,家中低漥,外公前來幫忙遷移人口,背了我涉水前行。到了一處,我知道是有坑洞的,卻頑皮不讓外公先知曉,要試外公的功夫來著。好外公,這一腳踏下失了重心,另一腳立即使力,祖孫兩人在水深及腰處瞬間縱躍到另一處去,也沒個踉蹌,從此心裏頭是服貼了。
後來能上檯盤與外公談天,外公年已耆耋,除了手談象棋之外,大抵談的均是掌故軼事之類,如吳清源如何每次巧勝日本文部大臣兩目一類的話題,年少武勇的往事很少提及。
外公有一次談及他負笈日本的事,不知怎麼話鋒一轉,講到藝妓。話起頭有點靦腆,自承他年少風流,與一藝妓賃船遊台北劍潭。一干潑皮見外公著西裝,藝妓著和服,兩人衣著光鮮,華服有些礙眼,便潑將起潭水,淋了兩人一身。外公先不做聲,回到了岸邊等候,待一眾潑皮也上了岸,要諸人與小姐道歉,眾潑皮心想我眾你寡,居然敢發此言,不怒反笑。哪知笑聲尚未稍歇,一干潑皮均已落水:外公使了掃堂腿。於是外公拿了槳候在岸邊,願意與小姐道歉的方才准他上岸。
知道外公的軼事,大都是從外人身上聽來。以前初中在外地就讀,往來的工具靠計程車。計程車中途在彰化市停靠,此時地痞就趨過來,名為幫忙攬客,實在是坐收地頭稅。計程車司機往往屈從,也不見警察有什麼作為。有次坐在計程車司機旁,聽司機在繳了保護費後忿忿不平,喃喃自語道:若是××仙在此,就容不得這些流氓如此猖狂。提的正是外公的名諱。才知道外公的武名還兼著俠義。
外公有個遠房族弟,與外公頗有些來往,外公的一些事蹟,他也好講述。說是最痛快的一戰在日本。外公與一堂叔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此一堂叔拳擊十分了得,曾代表日本參賽,台灣拳擊界多出其門下。拳擊功夫如何未及親見,但喪禮時來自全省拳擊界的奠儀長達數百尺,阻斷市街。
有一日,外公與此一堂叔偕一友人於居酒屋小聚,此一友人亦是柔道四段高手。彼時台灣人在日本沒什麼地位,一干日本人醉後尋釁。三人不願意驚擾店家,就先避至店外相候。至對方散席,與其理論。日本人有二三十人,見其只三人,又是台灣人,開動了手腳。三人卻是以寡凌眾,打得他是惡虎撲羊,風捲殘雲。出了被殖民的一口民族怨氣。
由於武名在外,也不乏有人是明來切磋、暗為踢館的。鄰近鄉鎮有位拳師,家中也頗為富裕,其兄也是地方士紳,當選過光復後的省議員,也同樣是窮文富武一路的道理。先是來找外公比較,得了個平手。後來外公往福建訪其外祖父,也順勢覓著師祖。師祖考較了他些少林門下基本功夫,點頭稱許,就教了三趟拳路,囑其年後來驗。
又過了幾年,再訪師祖,那時師祖年事已高,說沒能再教什麼驚人藝業,就傳了幾套散手,自此罕逢敵手。後來鄰鎮的拳師再來較量,已不是敵手。這拳師心想外公形象斯文,又還兼著唸書,偌大手勁從何而來,於是遣其子前來窺探,蹲在牆邊從縫隙中看,見外公於廣場中堆滿砂袋,每袋約許六斤,一面使指掌招式,觸及的砂袋紛紛走飛。才知道在稟賦、際遇及鍛鍊之勤皆有所不如,甘拜下風,兩人自此結為好友。還告訴其子,若是基本拳路,我教得一二,若論散手實戰,你得拜我友為師。
最險的一戰,在台北江山樓。由於後來外公從商,生意晤談多在酒肆之中,在台北有江山樓,在台中有百花樓,都是商賈談生意處。有一回大概是因商務的事讓人尋流氓給堵了。昔日流氓帶的是武士刀,十餘柄武士刀刀光劍影招往外公身上。
外公見眾寡懸殊,折了個板凳當兵器,退到牆角以免腹背受敵。店中夥計知道外公是附近的聞人之摯友,馬上飛奔通報。那聞人是萬華地方的老大,叫賣漿成,名字真如史記遊俠列傳之引車賣漿之徒,而蹤跡也相似。賣漿成發跡於市井,卻不是因為武勇,而是因為仗義。
有一回,賣漿成的一個對頭遭日本人追緝,逃到賣漿成家避入夾牆之中,雖無所請託,賣漿成卻自發的將日本人支開。後來這位對頭雖未回頭來親近親近,卻逢人就讚賣漿成的俠義。賣漿成的喪禮還有日本山口組遠來的弔唁。
話說賣漿成一聞報,坐了人力車飛馳而至,生怕到晚了。那知到了江山樓,卻氣定神閒,好整以暇坐下觀戰。原來此時鏖戰已久,還未有勝負,大致上也不會有眼前的凶險了。觀看了一會,才喝住場面,說此人是我的朋友,炫耀比止戰解圍的成分要多些。
成名的一戰卻在百花樓。外公與二友人在百花樓議事,見一幫來人將店中攪得翻天覆地,欲上前制止,夥計阻道此批人是霧峰林家,有權有勢,兼之帶有護院人丁,只能由他去。外公不願為難店家,自己理論去了。自然是打將起來,然而因是細故,不願出重手,撂倒了又起,見久戰不是勢頭,就叫友人計誘這十餘人至二樓樓梯邊,打跌了就順勢踢往樓下,果然立刻打個得人仰馬翻,逃竄去了。
三人又坐下,夥計前來勸道:你已經得了便宜,趕快離去,林家的人必然會糾眾回來。外公道是無妨。果不其然,林家的人回去召來人丁,明火執仗。將百花樓圍個水泄不通。外公這才攜了友人手,挑揀個最薄弱之處,衝撞開來,談笑間突圍而去。自始台中地方知道了外公此一號人物,武藝及膽色俱出眾。
我年紀再大些,自知習武已失了時,但想外公學的武技自此失傳,有些可惜,還是央著他多少要傳授。外公嘆道,現時文明利器如許,武藝又需如此專執,若是鍛鍊體魄,儘有他途,是不願留給後人了。於是,外公一身武藝及點穴譜,都與他的世代一起消散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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