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1日 星期四

迥不相侔?胡說!

一個公文上的慣用語竟引起這樣的軒然大波 (啊,對不起,我又用了成語了!)

先是胡志強看不懂,說是公文官僚,然後野火又燒到法律文件,判決書中也滿是文言文。

先講迥不相侔好了。迥字的原意是遙遠,用法譬如是迥迥。常用的用法是迥然不同,講差異很大。相侔是相等的的意思。迥不相侔的意思自然就是大不相同。常常和這個詞連用的是判若雲泥、南轅北轍,都是重複以加重其意。也有媒體說正確的用法是迥然不侔。恕我孤陋寡聞,沒聽過。最接近的詞是迥然不群,見唐傳奇小說李娃傳,意思與卓然不群相類。

文字與語言都是用來溝通的,當然要明白才能達意,但是要多白話才算是淺顯易懂,這條線就不好劃。一般來說,識得三千個漢字就可以看報紙,是不是這樣子的語言程度就算淺顯易懂?英文中倒有8-grade English的說法。八年級生就是國二,這是一般用來撰寫產品使用說明的英語程度標準。產品如果要考慮到全球行銷,非英語系國家的市場當然也要顧及,如果有當地語言的說明書自然就更好了,如果沒有就要寫到淺顯易懂。用8-grade English 寫的產品使用說明大致不用查生字,也沒有複雜的句式。但中文裹這條線要怎麼劃,就是眾說紛云了。

好前一陣子看了一個報導說大陸文化人看龍應台致胡錦濤書說那樣的思想意見水平在大陸可能大有人在,但是寫成那樣的文章就比較難了。原因是四九年後中國的文風丕變。為了要讓平均教育水平原本不高的廣大群眾能瞭解政策,文字語言往白話文大幅傾斜。不信的話拿一份當地的報紙數一數有幾個「之」字。這些在台灣文章還偶一用之的輕文言文,在大陸都消聲匿跡了。要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回復「老式」的文采,自己要下特別的功夫。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不管是中翻英或英翻中,要是中英文全用相同大小的字體,中文一般來說要短些?除了象形字與拼音字之間的基本差異之外,有些原因可能還來自於中文意義的表達方式來自於字與字之間的特定連結。認識一萬個中文字在現代的社會算是中文達人了,但是英文的單字遠超過這個數字,即使自初中受英文教育迄今,每個星期看英文的週刊雜誌,看類似 Scientific American或是Economist之類的期刊,總要電子字典在手。而即使經年累月這樣子學習字彙,看新文章總有新單字。英文單字的數量,要遠遠超過中文字。可是使用中文的人活的世界與使用英文的人活在的世界一樣複雜,要表達的意思種類一樣多。在中文的世界裏怎麼辦到的?看一看computer一字的中英文,就知道中英文對新的事物和概念處理方式的不同。英文是在原來compute的單字上略事修飾變成新字,這對於拼音文字很自然,不會造成困擾。但是對象形文字就很麻煩,想一想,最近一次你什麼時候看到被大家接受使用新造的象形字?沒有。不要說是新造字,就是罕見字,有時候電腦的字型也不支援。而且象形字事實上在逐漸減少之中,像是馬字旁的字,字典中有一堆,但是絕大部份與日常生活已經脫離關係,不復使用,也不參與新文化、新事物的命名與溝通。

幸好中文字有另外一種引入新事物、新概念的方法,白話的說,是造新詞。英文中當然也有,但倚賴的程度較低。像前面的例子computer,中文的處理是以電、腦兩個字組成一個新詞。大陸的名稱叫計算機,台灣沒有採取這個名字的原因是台灣七零年代有手持的calculator,當時也叫計算機,名字已經先給用了。以電與腦的個別原意組合成一個新詞的來表達一個新事物用字相當經濟,也不用創造、學習、使用新字。

這種方法在數學上叫做組合。也許中文的基本意義單位()有限,但是組合方式卻可以迅速擴大。n個點中間的連結方式有n! (唸成n階乘,等於nn-1n-2...) 種,是一個龐大的天文數字。像是人的神經元 (neuron,最基層的神經細胞) 大約有一百億個,但是神經元中間的連結數大概有十兆個。有個學說講每個人的記憶、思考方式等就是由這些獨特的連結方式所構成。中文的意義網絡的形成與神經元的方式相似,不是靠基礎單位多,而是靠其基礎單位之間可能連結的方式多。以白話文的方式來講,中文意義的表達極為倚賴詞以及成語的方式。特別是成語,簡單的幾個字就表達了一個約定俗成的複雜的情況及概念,像是圍魏救趙。如果試著用最基本的表意單位白話的來說這個成語,沒有三兩個句子是說不周全的。

回到迥不相侔這個議題上。政府對人民個人的行文用這個詞是嫌冷僻了些,像是截然不同、迥然不同都是可以達到相同簡潔又表意的效果。但是也沒有那麼嚴重,現在網路的搜尋引擎極為發達,花一點時間,學新詞新字,讓我們的語言內容更豐富,這樣的努力是值得的。如果一切都要簡化至最基本,和大陸四九年後的工農兵文學的文字就走到一路去了。

至於司法界的「文言文」,那又是另一層次的事不要說是訴狀、判決書裏的「文言文」,就是用純白話文寫的法條,對於一般人來說也不是淺顯易懂的。像是法條中常用的「不得對抗善意的第三人」,沒有冷僻字、也沒有成語,就很容易暸解的嗎?英文中的合約、判決也不乏類似的例子。中間冷不防還會跳出個幾個拉丁字,像是prima facie (不證自明)per se (就其本身而言) 等。司法的過程,像是民事訴訟或者是刑事訴訟,都有代理人(律師)。既然有了律師來諮議,法官、檢查官、律師之間的語言講的是行話,就沒有理由太計較。

後記:在大陸有個友人,風度極佳,中、英文的語言也極為優雅。後來知道他沒留過洋,是家底子厚、自己培養的。母親以前唸教會女中,在學俄語的年代,私底下在家中學的英文,中文亦然。他說他很羨慕台灣人,這些東西都是在正規體制之下學的,特別是中文的底子。想想也是。

高中時有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聯考時只考十或十五分。教材基本上就是精簡版的四書,當時教中文的先生要求每篇都背誦起來,論語的篇章短,還好應付;孟子的篇幅長,要能背齊全,即使是年輕,還真有點吃力。大學考預官時那時市面上的輔教材料第一篇就是左傳的鄭伯克段於鄢,這也是古文觀止的首篇。英文在大學裏用的教本是二十世紀英文選,裏頭的文章有George Orwell (1984及動物農莊的那一位) Shooting an ElephantWilliam Wordsworth Daffodils等當一個現代知識份子應該讀的起碼文章。中文讀了,英文卻沒好學,現在想起來很後悔。也沒想到以前認為苦差事的經驗,卻讓沒有這般經歷的人如此艷羨。所以看到僻典,先別罵,查一查學學吧!

2011年4月18日 星期一

學科之間

這是我以前唸書的時候看見留在教室黑板上的字,作者佚名,但內容很能說明學科之間本質的差異。

Mathematic: 1 = 1
Physic: 1.2 ~ 1
Astronomy: 100 ~ 1

日本宮城地震是台灣九二一地震的幾倍大?

這是常見的新聞標題,更聳動的寫法是它等於幾個原子彈的威力?但是在新聞報導中常看到錯的離譜的敘述,而這些錯誤的報導一再被引述。其實只要溫習一下國中學過的數學,自己都可以得到正確的答案。

一般地震尺度的通用敘述為芮氏尺度 (Richter Magnitude Scale) ,它表示的基本是綜合的橫向最大位移。用綜合一詞是因為測量的標的可能不同,有的是局部振幅,有的是表面波振幅。對常用的幾個定義有興趣的,可以上維基百科網站路瞧瞧 (http://en.wikipedia.org/wiki/Richter_magnitude_scale) 。這些振幅的表示基本上是以10為基底的對數值 (log10) 。日常中我們常用的,還有測量聲音振幅的分貝,也是以10為基底的對數值。

對數有個特性,基本上以芮氏尺度表示相差一級,其真正的振幅就相差10倍;8級地震振幅比7級地震振幅大10倍,9級地震振幅比7級地震振幅大100倍。宮城地震芮氏尺度為9,而九二一地震芮氏尺度為7.3,所以宮城地震是九二一地震的10100倍之間。

要得到稍為精確一點的數字就要複習一下國中學過的對數,並且記得一下一些數字。
Log10 10 = 1
Log10 1 = 0
Log10 a.b = Log10 a + Log10 b
Log10 an  = n Log10 a
這就是Log10對數所需要知道的一些性質。另外還需要知道一些數字:
Log10 2 = 0.3010
Log10 3 = 0.4771
Log10 7 = 0.8450
這些對數值查對數表即知,或者在搜尋網路上打Log 2等,它也會給出立即的答案。這些數字雖然不如e (= 2.71828)π (= 3.1415926..) 等重要,但是在日常的數字估算中卻是心中必備的資料庫。其他110之間的對數值都可以從這幾個數及性質推論。譬如
Log10 5 = Log10 10/2 = Log10 10 Log10 2 = 10.3010 = 0.6990 ~ 0.7
Log10 9 = Log10 32 = 2 Log10 3 = 2 × 0.4771 = 0.9542
等。

現在可以來算兩個地震振幅之間的倍數了。二者相差9 – 7.3 = 1.7 的對數值,轉換成一般數值約等於
101.7 = 101 × 100.7 ~ 10 × 5 = 50
所以宮城地震的振幅約是九二一地震的50倍。沒有任何一個媒體報導給對這個數字。

為什麼芮氏尺度以及分貝要用這麼彆扭的對數單位?因為數量級的差距在一般人的心中是很模糊的。25在所有人心中清楚而明確,但是十億與一兆呢?西方的數字撇節法是3位,我們的撇節法是4位,因此每每看洋片中提及millionbillion時,下面的中文字幕通常就錯的一蹋糊塗。所以一般人的心中數量級的觀念是比較模糊的。另外,對於橫跨了好幾個數量級的事物,用對數表達也比較簡潔。像是50分貝與100分貝之間如果真要以絕對數字相比,1後面可要接500

芮氏尺度測量的是振幅,主要的是反應在感覺搖晃的程度。另一種量度的方式是釋放的能量,而這二者是有直接的關係。學過高中物理的都應該記得能量正比於振幅的3/2次方。所以在芮氏尺度上振幅相差1 (也就是振幅的絕對倍數相差10),其釋放的能量就相差103/2 ~ 31倍;如果芮氏尺度相差2,則釋放的能量就相差102×2/3 = 1000倍。能量釋放與地震能造成的破壞有關。所以新聞報導喜歡用更聳動的標題:等於幾顆原子彈的威力?這次的報導是等於256顆投到長崎原子彈 Fat Man的威力。Fat Man 的能量在90 × 1012  Joul (焦耳,能量的單位,記起來了麼?) 左右。而9級地震所釋放的能量是2 × 1018 Joul,二者之間的倍數是2.2 × 104 ,媒體也沒報導對。但是原子彈爆炸是空爆,對地表造成直接的傷害;而地震釋放的能量有許多是作用在地殼上,所以對地表建物的傷害沒有那麼大,也許這還勉強說的通。以釋放能量的觀點來看,兩個地震之間的倍數為503/2 ~ 350倍。

熟記對數運算有許多好處。如果有人突然問你2100 是多少?你不必是天才就可以告訴這個數大約是1 × 1030 ,因為
Log10 2100 = 100 × 0.3010 ~ 30.1
所以是個31位數。又因為對數的小數點以下是0.1,比0.3010 小,所以開頭的第一個數一定是1。我還可以告訴你最後一位數是6,這是從數論中模數 (module) 的幾項性質就可以推論來的。可是關於這個麼,嘿,借句鹿鼎記中康熙對韋小寶講的話:「這個太難了,不教你」。

2011年4月16日 星期六

玉粒金波

這是一道適於暑天的甜點。

先到有點洋味的超市買Knox牌的Unflavored Gelatine (未先加調味的)、杏仁精、綜合水果丁罐頭、牛奶以及柳橙汁。綜合水果丁罐頭最好是選擇色彩繽紛的,有梨、櫻桃等,這是為了看相。Gelatine是動物膠質,一般用來做果凍之類的甜品。和洋菜(植物膠)相比,做起來的果凍比較有彈性;混然一體,不會有破碎的感覺。它的營養價值也比較高,有時候醫生對於指甲、皮膚、骨骼的小毛病,也會建議吃Gelatine

先將三碗冷水倒入鍋中,將四小包Gelatine粉末倒在冷水中拌勻,然後以小火加熱讓Gelatine完全融解為止。加入牛奶一碗,以及杏仁精少許。其實這就是杏仁豆腐,牛奶是為了上色,杏仁精是為了調味。然後選方型平底容器將準備好的湯汁倒入,水的深度大概兩三公分厚,這就是杏仁豆腐塊的厚度。平底容器最好是不沾鍋類的,做起來造型比較好。一般Gelatine與水的比例是一小包一碗水;喜歡吃嫩一點的水可以稍多;喜歡吃Q一點的水則酌減。做過一兩次以後分寸就很容易拿捏。

稍俟冷卻之後放入冰箱,等到完全結凍之後取出。先加一層的柳橙汁後才開始切豆腐塊[]。切的時候速度不要太快,豆腐塊的形狀可以切的非常周整。然後取一個大的玻璃器皿加入豆腐塊、綜合水果丁罐頭以及柳橙汁即可食用。

基本上這就是杏仁豆腐,但是因為是用Gelatine做的,口感比傳統做法要好;而白色的杏仁豆腐浮沈在金黃的柳橙汁中,還間有水果丁的諸種繽紛,看相絕佳。我用紅豆詞中的一句幫它起了個名字,叫「玉粒金波」,與它的色相十分貼切相得。只是後來想想紅豆詞那一句的全文是「嚥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豈不是說不好吃麼?沒的事,暑天吃個三兩碗都還未能盡興呢。

[] :這道理跟玻璃師傅在水底用鑽石刀切玻璃比較齊整是一樣的。一般來講,切東西在切線旁會產生垂直的小橫線。這個現象就是爆炸。爆炸的現象嚴格來說是能量傳播的速度超過物質傳遞震波的速度,因而造成物質組織的破壞。像是飛行速度超過音速(空氣傳遞震波的速度)就會產生聲爆。切玻璃時上面覆蓋水的意義在於雖然玻璃傳遞鑽石刀施壓所產生能量的速度可能不夠快,但是水可以分散能量的傳播,因此不會產生橫向細紋。以前講物理課時常以做杏仁豆腐的工藝流程為例子;而將學了數十年的大道理應用在做日常小事上,也挺窩心的。

隨一個世代消散的武藝

電影「臥虎藏龍」中有幾個場景常為人所稱述,一個是暗藍夜空驚起一群枝頭宿鳥,聯想起王維詩的「月出驚山鳥」一句。另一個是在竹林中的鬥劍,愛它大竹海的滴翠流碧盈盈綠。但是最感染我情緒的,卻是俞秀蓮追玉嬌龍的一段飛簷走壁戲。俞秀蓮一路追來,見玉嬌龍飛蹤輕巧,長追下去不是路,便使腳上的小巧騰挪,壓制著玉嬌龍,讓她抬腿也沒得閒。固然是袁和平編的武術橋段精闢內行,看來窩心,實在是因腳上纏鬥的套路熟悉,觸動心機。
當兵前先學跆拳道暖身。想跆拳講究的是長橋大馬,近身時可能周轉較不靈活。對打練習時遇上高段的,就想貼身近搏,減少對方的優勢。但是即使是進逼到鼻貼鼻的鄰近,這些高段的總能不知怎個的把腿從上劈將下來,於是向外公討教。
那時外公雖已近七十,每天晨起還至少要練一套拳路才算完事,被我問起,還能連說帶演的。說是看對方腳起才作反應已然遲,只能削閃先避其鋒。大凡做勢運動總會先動肩胛,所以從肩胛測來勢,而更高明的則是從眼讀心。遇上擅長腳上功夫的,要搶先機讓對方根本起不了腳,說著就將右腳踝靠到我的右腳踝,身子稍向前傾,我的右腳脛便被壓制著,身子要不順勢傾倒,小腿就得折了。而這些腿上的套路正是俞秀蓮與玉嬌龍用來較量的功夫。那時想向外公多討教些,外公只是笑笑,說是遲了。
外公的武術是四歲學起。外公姓洪,名水木,字文郁,彰化縣二林鎮人氏。生於清宣統元年。祖上是簪纓的世家,家中留有清官服的補服,文禽武獸的都有,而祖上牌位也不乏恭人儒人的。外公四歲失怙,由於家業富厚,怕他人覬覦,家中延聘南少林拳師在家中教習武術。
外公一身武藝,有膽有識,敢濟不平。成年後負笈東瀛於早稻田大學研習經濟科。後從事國際貿易,進出口化學品、醫療用品,於東京、上海、台北、台中等地均設有經營據點,並創立資生堂之前身。由於太平洋戰爭前後,台灣物資極為短缺,這些貴重物資的流通,紓解了部分民生匱乏,也因此獲利甚豐。最尖峰時期,半年獲利可達二千餘甲良田。因為這個緣故,嚴前副總統初掌台灣財政時,曾向外公諮詢台灣經濟振興方案。
外公除經營商業之外,於其他技藝亦多有涉獵。除前述武藝之外,網球、象棋等皆是一時俊彥,兩個象棋的徒弟都拿過全省冠軍。
由於多所遊歷,見廣識多,於地方上在多方面開風氣之先。外祖父母結褵於二年代末期,外祖父身著西服,外祖母穿就白紗,還戴平光眼鏡裝飾。後來閱讀有關上海的雜記,知道上海新娘改著白紗的風氣,始於三年代初,而於台灣濱海一隅,外祖父母卻是走在十里洋場時尚之先。
然親友最稱述外公的,卻是外公的諸種德性。外公天性純孝,事外曾祖母心盡。前往佃農收租時,反而是空了口袋回來。急人所難,排解糾紛。又因一身武藝,有膽有識,敢濟不平,至今地方耆耋猶多傳頌。如果有傳於世的話,貨殖列傳之外,遊俠列傳也應有著述的。
外公練武從拳法入門,重的是調內息。之後學掌,掌法有七字訣:吞、吐、浮、沉、觀、寸、足。吞、吐、浮、沉是掌法後、前、上、下的四個運動方向,觀是眼神平視,寸是寸勁,而足是腳法。之後是練指,指勁難練,特別是左手指勁。拳家說是「一年拳、三年掌、十年指」。初練的時候師父到河邊尋了黃黏土,燒製了兩個土胚模,兩手手指抓著練拳法,右手十二兩,左手卻要十六兩,補先天不足之勁。
關於指法,外公不肯多講,說是當初跟師父學藝時,學點穴因動輒置人生死,要先罰咒的。只見家中櫥櫃中供著金針銅人穴位圖,另外還有本子記載重要穴位以及解救藥方。外祖母說她剛入門時,外公露過一手,以指穿磚博她一笑,此外只見他連平時睡覺時兩手食指都懸立,練功沒有一時中輟。
這些點穴的指掌功夫還成就了外公醫藥方面的興趣。那時我練跆拳不免有瘀傷,教練用金針扎穴不見功效,自己到外頭拿的活絡筋血的方子也不怎麼靈光,有次給傷了胸口,一口氣淤積在胸前,每每隱隱作痛,連連發作半年有餘。
有一次外公給配了六帖藥,服到了第三帖,就豁然痊癒了。後來知道,外公以前是免費施藥的,地方上親友凡有請託的無不答應,也頗靈驗。後來因兩岸隔絕,道地藥材再沒法子取得,臺灣當地的替代中藥材不甚靈驗,怕礙著患者的病情,從此作罷。而我服食的,是外公三十幾年前留下的幾服,自己防身用的。
最得力的武器呢?則是一對緬刀之類的軟劍,這兵器還有個來歷。以前的拳師喜歡遊方切磋,有個外地來的拳師訪遍西螺街鎮,沒遇著敵手。西螺地方向來武風極盛,以前電視影集「西螺七崁」說的就是這些故事。那遊方拳師離開西螺時,西螺武師好意相告,過了濁水溪北行,頗有些隱姓埋名能人,要留心應付。那遊方拳師心想在西螺都沒有敵手,遑論其餘,也沒有怎樣放在心上。行過了濁水溪,來到一處地名叫做黑龍溝的,滿是林投與竹,卻渾然忘了武家「逢林莫入」的大忌,真的遭遇能人給截了。那遊方拳師讓這對軟劍給傷了腿,趁夜竄逃,但終是傷重不治,隔日在離黑龍溝一里處給人見了屍首。那雙軟劍不知怎地後來就輾轉傳到外公的手裡。
後來二二八時,外曾祖母怕招惹是非,與家裡一柄遷台始祖鄭成功部將的佩劍一併埋了,再起出時鋒芒已經遭鏽蝕,糟蹋可惜了。
濁水溪黑龍溝那一帶大概出的是「火燒紅蓮寺」中甘瘤子一流的人家。練武不求名,卻做獨腳盜的營生。十幾年前該地夜行遭劫的還屢有所聞。
外公還說了一段黑龍溝發生的故事--有個拳師出外行旅,若帶兵器呢怕礙眼,也不方便,因此帶著一把鐵尺防身。一晚也是行經黑龍溝,對於此地凶險早有所聞,因此將鐵尺後掠在右手,藏在衣袖裡,果真冷不防從路旁竹林中殺出一把刀來。這拳師不待想用右手拐著鐵尺迎擋一下,同時側身以左手切向那帶刀夜盜右臂脅下的空門。這一交手照面之後,兩人卻各自回頭往後急奔。原來這一交手雖只一招,雙方各自試了深淺,覺得不是一時三刻可以分個勝負的。正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那拳師怕夜行盜有奧援,敵暗我明,那夜行盜卻知纏戰下去不免做虧本生意,便像唐朝劍俠傳奇紅線、精精兒「一擊不中,全身而退」。
所以武藝還講究審度情勢,會劍還要講兵法。
外公的功夫怎麼了得,家裡人親眼得見的少。父親結親這麼多年也只見著一回。外公家鄰接著菸酒公賣局的倉庫,有回香煙倉庫不知怎地失火了,鐵門鎖死,窗戶又盡圍著鐵欄杆,用板凳敲打不下,水無法往裡澆灌,情勢十分危急。外公雙手以指勾著鐵欄杆,用腳一踹,欄杆應聲而下,這才解了危。
可是小時候聽這些故事,心中總不怎麼佩服,想只是力氣大了些罷了,不是什麼武藝功夫,總想伺機驗證一下。有一回地方上發大水,家中低漥,外公前來幫忙遷移人口,背了我涉水前行。到了一處,我知道是有坑洞的,卻頑皮不讓外公先知曉,要試外公的功夫來著。好外公,這一腳踏下失了重心,另一腳立即使力,祖孫兩人在水深及腰處瞬間縱躍到另一處去,也沒個踉蹌,從此心裏頭是服貼了。
後來能上檯盤與外公談天,外公年已耆耋,除了手談象棋之外,大抵談的均是掌故軼事之類,如吳清源如何每次巧勝日本文部大臣兩目一類的話題,年少武勇的往事很少提及。
外公有一次談及他負笈日本的事,不知怎麼話鋒一轉,講到藝妓。話起頭有點靦腆,自承他年少風流,與一藝妓賃船遊台北劍潭。一干潑皮見外公著西裝,藝妓著和服,兩人衣著光鮮,華服有些礙眼,便潑將起潭水,淋了兩人一身。外公先不做聲,回到了岸邊等候,待一眾潑皮也上了岸,要諸人與小姐道歉,眾潑皮心想我眾你寡,居然敢發此言,不怒反笑。哪知笑聲尚未稍歇,一干潑皮均已落水:外公使了掃堂腿。於是外公拿了槳候在岸邊,願意與小姐道歉的方才准他上岸。
知道外公的軼事,大都是從外人身上聽來。以前初中在外地就讀,往來的工具靠計程車。計程車中途在彰化市停靠,此時地痞就趨過來,名為幫忙攬客,實在是坐收地頭稅。計程車司機往往屈從,也不見警察有什麼作為。有次坐在計程車司機旁,聽司機在繳了保護費後忿忿不平,喃喃自語道:若是××仙在此,就容不得這些流氓如此猖狂。提的正是外公的名諱。才知道外公的武名還兼著俠義。
外公有個遠房族弟,與外公頗有些來往,外公的一些事蹟,他也好講述。說是最痛快的一戰在日本。外公與一堂叔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此一堂叔拳擊十分了得,曾代表日本參賽,台灣拳擊界多出其門下。拳擊功夫如何未及親見,但喪禮時來自全省拳擊界的奠儀長達數百尺,阻斷市街。
有一日,外公與此一堂叔偕一友人於居酒屋小聚,此一友人亦是柔道四段高手。彼時台灣人在日本沒什麼地位,一干日本人醉後尋釁。三人不願意驚擾店家,就先避至店外相候。至對方散席,與其理論。日本人有二三十人,見其只三人,又是台灣人,開動了手腳。三人卻是以寡凌眾,打得他是惡虎撲羊,風捲殘雲。出了被殖民的一口民族怨氣。
由於武名在外,也不乏有人是明來切磋、暗為踢館的。鄰近鄉鎮有位拳師,家中也頗為富裕,其兄也是地方士紳,當選過光復後的省議員,也同樣是窮文富武一路的道理。先是來找外公比較,得了個平手。後來外公往福建訪其外祖父,也順勢覓著師祖。師祖考較了他些少林門下基本功夫,點頭稱許,就教了三趟拳路,囑其年後來驗。
又過了幾年,再訪師祖,那時師祖年事已高,說沒能再教什麼驚人藝業,就傳了幾套散手,自此罕逢敵手。後來鄰鎮的拳師再來較量,已不是敵手。這拳師心想外公形象斯文,又還兼著唸書,偌大手勁從何而來,於是遣其子前來窺探,蹲在牆邊從縫隙中看,見外公於廣場中堆滿砂袋,每袋約許六斤,一面使指掌招式,觸及的砂袋紛紛走飛。才知道在稟賦、際遇及鍛鍊之勤皆有所不如,甘拜下風,兩人自此結為好友。還告訴其子,若是基本拳路,我教得一二,若論散手實戰,你得拜我友為師。
最險的一戰,在台北江山樓。由於後來外公從商,生意晤談多在酒肆之中,在台北有江山樓,在台中有百花樓,都是商賈談生意處。有一回大概是因商務的事讓人尋流氓給堵了。昔日流氓帶的是武士刀,十餘柄武士刀刀光劍影招往外公身上。
外公見眾寡懸殊,折了個板凳當兵器,退到牆角以免腹背受敵。店中夥計知道外公是附近的聞人之摯友,馬上飛奔通報。那聞人是萬華地方的老大,叫賣漿成,名字真如史記遊俠列傳之引車賣漿之徒,而蹤跡也相似。賣漿成發跡於市井,卻不是因為武勇,而是因為仗義。
有一回,賣漿成的一個對頭遭日本人追緝,逃到賣漿成家避入夾牆之中,雖無所請託,賣漿成卻自發的將日本人支開。後來這位對頭雖未回頭來親近親近,卻逢人就讚賣漿成的俠義。賣漿成的喪禮還有日本山口組遠來的弔唁。
話說賣漿成一聞報,坐了人力車飛馳而至,生怕到晚了。那知到了江山樓,卻氣定神閒,好整以暇坐下觀戰。原來此時鏖戰已久,還未有勝負,大致上也不會有眼前的凶險了。觀看了一會,才喝住場面,說此人是我的朋友,炫耀比止戰解圍的成分要多些。
成名的一戰卻在百花樓。外公與二友人在百花樓議事,見一幫來人將店中攪得翻天覆地,欲上前制止,夥計阻道此批人是霧峰林家,有權有勢,兼之帶有護院人丁,只能由他去。外公不願為難店家,自己理論去了。自然是打將起來,然而因是細故,不願出重手,撂倒了又起,見久戰不是勢頭,就叫友人計誘這十餘人至二樓樓梯邊,打跌了就順勢踢往樓下,果然立刻打個得人仰馬翻,逃竄去了。
三人又坐下,夥計前來勸道:你已經得了便宜,趕快離去,林家的人必然會糾眾回來。外公道是無妨。果不其然,林家的人回去召來人丁,明火執仗。將百花樓圍個水泄不通。外公這才攜了友人手,挑揀個最薄弱之處,衝撞開來,談笑間突圍而去。自始台中地方知道了外公此一號人物,武藝及膽色俱出眾。
我年紀再大些,自知習武已失了時,但想外公學的武技自此失傳,有些可惜,還是央著他多少要傳授。外公嘆道,現時文明利器如許,武藝又需如此專執,若是鍛鍊體魄,儘有他途,是不願留給後人了。於是,外公一身武藝及點穴譜,都與他的世代一起消散盡了。

千年飲食遺韻---糖醋魚與擂茶

小時後物質缺乏,吃筵席是件大事。有一道菜特別受歡迎,老少咸宜。一上桌,一下子就風捲殘雲,杯盤狼藉。由於當時年紀尚小,只依稀聽得菜名好似台語中的「五柳枝」。菜的做法是糖醋魚一路的:烏仔魚(與烏魚形體相似而略小,故名)輕煎過油後,加蔥段、筍絲、木耳絲、紅蘿蔔絲,加糖醋汁勾芡。由於加了這許多的絲,當時也就自以為是的認為「五柳枝」指的就是這些絲段,像是柳枝般。

從食不厭精的今日看來,這一道菜再平常不過了。但是放在幾十年前,這一道菜在傳統湯湯水水的台菜中卻是特立獨行的很。問一問耆舊,說是這道菜風行已久,可能在前清就有了。

最近看了李喬的官場溜滑梯(遠流出版社)中描寫外地京官的飲食才知道此一菜色竟大有來頭。

北京宣武城外北半截胡同有家餐館叫廣和居,是嘉慶年間起開的。由於地處宣武城南,位於外地京官聚集的地方,變成了南方飲食的交流場所。其中有一道菜是陶鳧香(清朝詞人)傳的,張之洞為之賦詩<食陶菜>:「都官留鲫為嘉賓,做鱠傳方洗洛塵。今日街南尋柳嫂,只因曾識舊京人。」並為之作註:「陶鳧香宗伯以西湖五柳居烹魚法授廣和居,名陶菜,今浸失其法。柳五嫂乃汴京廚娘。」

原來五柳枝是五柳居的訛音(台語中枝居同音)。但張之洞犯了個小錯-杭州錢塘門外的五柳居是宋五嫂不是柳五嫂。南宋淳熙六年宋高宗趙構幸西湖,進食宋五嫂手製魚羹,以為美味,即宣喚宋五嫂進見。宋五嫂自稱係東京(河南開封,宋稱汴京)人氏,隨駕到此。

宋五嫂傳下來的菜後來經名手整治而分成了宋嫂魚羹以及西湖醋魚,這些菜色都還是現時杭州菜的主要菜色,但正牌的五柳居已於清末太平天國毀於兵燹,以後就數西湖樓外樓做的最好。

至於做法的沿革,大至沒有太大改變。查了一下清袁枚的隨園食單中水族有麟單中的醋摟魚,講的就是西湖醋魚。用的是青魚,做法相似,符合江浙人喜歡用醋來提海河鮮味的傳統。事實上以醋來烹魚是古法,為此,還有專用字。篇海:「以醋煮魚為鮤,音征」。隨園食單還強調,:「魚不可大,大則不入味;不可小,小則刺多。」台灣版的五柳居以烏仔魚當材料,頗符合隨園食單的原則的,至於廣和居用鯽魚,或者是現時杭州菜用的西湖鯤魚,大概都是因地制宜。

那麼台灣的五柳枝從什麼路徑傳來的呢?是由京官遊宦至台灣帶來廣和居的菜式呢?還是台灣人遊江南所帶回來的菜式?

在廣和居的菜式,通常以傳入者名,譬如潘炳年傳的清蒸魚叫「潘魚」。江樹畇傳的叫「江豆腐」,是以張之洞稱五柳居的西湖醋魚叫「陶菜」。因為此道菜的名稱是以「五柳居」傳,所以從北京廣和居傳到台灣的可能性較小。但是除了來台任職的官員之外,台灣的舉子赴京趕考的也頗有些人,像是甲午戰敗後,康梁帶領一千二百餘舉子的公車上書中,就有台灣舉子五十餘人。所以也不能完全排除在外。

台灣人遊江南的,也大有人在。在先祖的詩文唱和酬答中,也頗有憶江南的詞牌。一般填詞,詞牌名與內容未必相關,但憶江南詞牌填的詞,卻大都寫的是江南景色。所以這也是一個可能的路徑。

李自牧的夢梁錄記載宋高宗趙構喜歡宋五嫂的醋魚一事,是南宋初的事。南宋是十二世紀初,距今有八百多年。這一道菜,遠從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一路輾轉傳承至海天一隅的台灣,想起來真是淵遠流長。

其實台灣飲食有類似五柳居這樣身家的還有。新竹北埔有擂茶的做法,昔日是客家人飯後閒餘的消遣,現在用以饗觀光客。做法是將綠茶、白芝麻及爆米花放於缽中研磨,俟出油後加入花生再次研磨,最後沖滾水。用綠茶研磨茶粉的做法,當然是宋以前的做法,像日本的茶道自唐承沿,所以茶是經研磨成粉後再沖食。在茶中加入其它的食物也是早期的做法,加入油、塩調味也是古法。像是陸羽茶經卷中四之器中講飲茶的器具有鹺簋(ㄘㄨㄛˊ ㄍㄨㄟˇ),鹺就是塩;而鹺簋也就是塩罐子;飲茶具中有塩罐子當然是用以調味的。現在苗寨中待客奉茶,仍是有塩油調味。

至於擂茶的淵源,因為名稱自始未變,容易追溯。陸羽至吳興會詩妓李冶,傳烹茶品茗的功夫;後來李冶便將烹茶品茗的方法傳之於地方。吳興地屬湖州,至今湖州仍有擂茶的做法。

陸羽生於唐開元年間,是八世紀初的人。所以擂茶一道,流傳千年以上,比西湖醋魚更久遠了。

河洛人與客家人都是唐五代避亂南下的;戰亂逃難,帶不走家業,卻帶得了飲食文化,而這一帶,就從江南帶到台灣,也從千年前帶到今日。


後記:在撰文不久後在閩菜系百大食單中發現五柳枝也赫然在其中。閩浙毗鄰,五柳枝由浙入閩,再由閩至台,應該是最合理的傳播路徑。

從一方匾額思想起


彰化縣二林鎮的仁和宮是個三級古蹟,大概建於清朝乾隆年間。供的是媽祖,當地的人管叫它媽祖宮。仁和宮有三進,第一進供的自然是媽祖。在第一進樑的上頭懸有一塊扁額,寫的是后來其蘇四個字。

后來其蘇引的是孟子梁惠王篇第一救燕章中的一句,是孟子引尚書經文來譬喻給齊宣王的話。后是指有道的君王,像是商湯,蘇是復蘇;有道的君王來了,萬民復蘇。媽祖在清康熙二十二年施琅定台後加封天后,媽祖廟一般就稱天后宮。后來其蘇的字用在此處一語雙關,因此媽袓廟中的扁額常見此句。

題扁額的人是洪昌邦,落款於清光緒戊寅年嘉平月。光緒戊寅年是光緒四年,西元1878年。那年除了崇厚出使俄國賠罪外,沒有歷史上值得稱述的大事;而嘉平月就是農曆十二月臘月,秦始皇因慕道求仙取的別名。

廟宇就像洋人的教堂,先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稍稍落定腳跟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要蓋廟。廟宇是地方上的信仰、文化和活動的中心。能在廟裏題字的人,自然是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仕紳。那麼洪昌邦是何許人哪?話要先從二林這個地方說起。

中部在漢人大舉遷入開墾之前,原來是平埔族的故居之地。平埔族中有一支叫貓霧栜 (Babuza),其地望大致在今彰化以及台中盆地西部。今日的許多地名,猶留有平埔族的痕跡。像是二林,原是平埔族語 Gielim 轉化成漢語的結果。而地方上的許多地名,像是番仔田(今二林香田里) 、番仔挖(今彰化芳苑鄉) ,雖然語涉不敬,卻也留下昔日平埔族、漢族仳鄰雜居的痕跡。

二林往西走,就到了海邊的芳苑鄉,最早時候叫番仔挖,後來叫三林港,日據時代叫沙山,最後改為今名芳苑。再沿海往北走,一過了福興鄉(古名同安寮),就是曾經盛極一時的鹿港了。芳苑是港,二林是其腹地。在鹿港逐漸為泥沙淤積之後,芳苑在有些時間承接了其部份的功能,也是昔時中部的主要港口之一。在清道光年間周璽修撰的彰化縣志地圖中,北從大肚溪南至濁水溪之間的沿海地名,這不過就是鹿港、二林及大武郡 (今彰化社頭鄉) 寥寥幾個。二林、芳苑曾經繁盛一時。像是芳苑,以前是台灣南管的發源地之一。戲曲大抵是衣食足、知榮辱後的產物,像京劇由徽班而來,原因無它,安徽商幫是清朝天下第一的商幫;有錢有閒,才有戲曲。而南管詞曲清雅,在台灣的各種地方戲中就像崑曲之於中國其它地方戲曲,創作戲曲的和聽戲的,文化底子都要厚實些。可惜乾嘉之後,閩粵、漳泉、分姓械鬥不斷,加諸民變屢起,兵燹特重,逐漸由盛轉衰。

漢人在這一帶的開墾,大致始於清康熙年間。像是二林設堡於康熙六十年,只比彰化設縣的雍正元年早了兩年。洪姓對於這一帶的開發,居功厥偉。像是乾隆中葉的洪純及末葉的洪琛,都是漢人屯墾的先驅。至今洪姓仍是二林、芳苑的最大姓。

洪姓的總堂號是敦煌,據說是共工氏之後。共工氏就是神話中撞倒不周山 (崑崙山) 害得女媧娘娘要採石補天的那一位。實際上共工氏是炎帝集團之後,與黃帝集團之後的顓頊鬥爭失敗之後,被流放到邊彊,所以堂號敦煌。又由於曾為水官,後裔的姓氏加個水邊,倒也合情合理。

福建的洪姓是在南宋興隆元年 (西元1216) 洪植遷入福建泉州同安縣柏埔十三都以後開枝散葉的。其後抬堂,改堂號為柏埔。閩台的洪氏,大致都是柏埔堂的衍派。洪昌邦這一支的渡台開基祖洪乞來,是柏埔堂的第十八世,來台時間大致在是乾嘉之間。仁和宮在嘉慶二十年 (西元1815) 重修落成碑文中,領頭主事的是大學生洪培元,接著有大學生君洲、洪榮傑、洪紫微、洪乞來等 (都姓洪!) 。從這兒可以看出幾件事:首先,洪乞來是有功名的,通過院試取得秀才資格的,又取得入國子監資格的,才可以掛銜大學生。其次,修廟主其事的,大抵是地方上的仕紳,因為要出錢又出力,就不能是日日要為稻粱謀的。再者,從其名字來看,上一代不一定通文墨。按照洪姓柏埔堂的昭穆,這幾代名字的排序應該是體朝光國,舜禹啟君,純思爾志,允文若德,繼世敬承,和兆永克。洪乞來為第十八世,按昭穆其排輩應為字輩,像是碑文中另一大學生為洪君洲,就是依昭穆排序命名的。一般而言,中國的家庭家道殷實、詩書傳家之後,就會開始講究這些,像是孔聖人的後裔,昭穆排輩,次序井然。未依眧穆命名而有功名,就說明了這一代可能是這一支的發家之始。以前中國的社會向上流動,要靠幾代的積累:要先有幾分田,又遇上了太平歲月,積累了一些資產,才能支應家中一兩個聰穎俊秀的小孩唸書,幾代能詩書傳家,才有機會在科舉制度中脫穎而出。洪乞來初起的功名,為後來此一支的興旺墊了基底。

洪乞來有五子,之一是洪純鶴。此時家道稍興,洪純鶴的取名就開始依照家譜中的眧穆排序了。洪昌邦是洪純鶴的長子,名思灣,昌邦是其字,生於道光三年(西元1823年) ,就是仁和宮嘉慶重修訖後八年。俗話說窮文富武,家底厚了,才有餘裕學武;又因為有所秉賦,所以洪思灣沒純往文的功名方向走,倒成了邑武庠生。但也不只是一介武夫,祖父、兒子都是秀才,自己大概也是唸過書的。據地方耆宿相傳,仁和宮的扁額,是洪思灣親題的。洪思灣另外致力貨殖。二林、芳苑濱海,原先土質多砂,適合種的是落花生、籚筍之類的作物。落花生用以榨油,一直到台灣光復後,地方上從事此一行業的仍多有所在。洪思灣經營的慶利號正是此一行業,而且經營的不錯,家道因此更上一層。

但單只是孳利有方並不足以擠身仕紳之列,領袖地方。像是仁和宮嘉慶重修領銜的是大學生洪培元,其它的商業行號與個人次列其後,原因無它,身份而已。洪思灣領的是軍功四品銜。清代四品官文的大概是道員,武的是佐領、都司。軍功四品自然是虛銜,但是地方父母官知縣只是正七品,見面時還得先上來打躬作揖。軍功四品是原無職人員所授最高品銜,查看台灣歷次民變平定之後議功敘獎的奏摺,最高的就只是四品。

那麼這個軍功四品銜是如何掙得的?這又要從戴潮春 (字萬生) 案說起。清代幾個發生在台灣較大的民變中,林爽文與朱一貴 (鴨母王) 是比較為人熟知的,但是戴潮春案在中部的影響比林爽文案尤烈。戴潮春案起於咸豐十一年(西元1861年) ,那一年歷史上好不熱鬧。前一年英法聯軍打到北京,咸豐出奔熱河行宮。十一年咸豐帝崩,同治即位。宮裏頭有辛酉政政變,慈禧與恭親王叔嫂聯手,將顧命大臣肅順等殺個乾淨:外頭有太平天國起義,雖然在此時已是強弩之末,殘局仍有待收拾。新起的有山東幅軍、宋景山、張積中、廣西延陵國、浙江金錢會等案,涉外的還有貴陽教案,亂成一團。就是在這樣的時局下,戴潮春想清政府鞭長莫及、無暇他顧,因而揭竿而起。

戴案歷時三年,主要發生在彰化縣。那時彰化縣轄境北至大甲溪,南至虎尾溪,大致涵蓋現在的台中、彰化、南投、雲林四縣。整個縣境內,處處烽火。戴潮春與林爽文、朱一貴有幾個共同點,祖籍都是漳州人;林爽文是漳州平和人,朱一貴是漳州長泰人,而戴潮春也是祖籍龍溪,也是漳州。戴潮春藉的也是天地會的名。雖然傳說天地會為鄭成功所創,但是依現代的考据,天地會結義的紅花亭位於漳州雲霄縣治雲陵鎮外,而當初林爽文入天地會,也是由漳州平和的同鄉嚴煙介紹。雖說天地會倡議的是反清復明,但是在台灣的天地會卻是漳州色彩較濃厚的社團。清政府也充份掌握這一點,利用台灣閩粵、漳泉的分類嫌隙,分而克之。大抵漳州人起事,清政府就號召泉州人、客家人及原住民一齊作戰。戴潮春起事時已經先預料到清政府的策略,所以囑咐要泉漳和好。然而在攻下彰化縣城之後,部份漳州將領沒有受拘束,伺機報復泉州人,部份泉州將領終致叛離。而彰化沿海地區,自鹿港至二林以南,祖籍泉州的居多,像是芳苑與鹿港之間的福興、埔盬,以前叫同安寮,至今仍有同安寮十二莊的傳統節慶,說明了這一帶移民的起源,也是來自於泉州同安。文化上也可以由較強調的媽祖信仰(媽祖是泉州莆田湄州人) 以及南管戲 (南管唱的是泉州音) 看出個端倪。由於漳、泉的舊隙,這些沿海的泉籍地方,因而聯莊堅守。戴潮春的勢力,始終侷促在山線,這對於後來的局勢發展,影響很大。林爽文案時,福康安 (就是金庸小說書劍恩仇錄與雪山飛狐中那一位福康安,其實他與台灣的淵源甚深) 就是從鹿港登陸的。

時洪思灣任二林上、下堡、深耕堡等七十二莊總理,地域大致東至溪湖,西至芳苑,南至虎尾溪。任七十二莊總理,除了文、武都來得外,最主要是為人。方誌上說:公孔武有力,特具毅力氣魄,處事果斷,不畏豪強,而性誠樸敦厚,親鄰里,睦宗族,嚴律己,寬待人,凡事重公循理,不以親而護短,不以疏而加責,鄉人服其德而知其能,遂舉為二林上、下、深耕各堡轄下七十二莊總理。這樣的為人,與他的號端毅倒也相稱。洪思灣在二林的固守,形成對北面鹿港的支撐。戴潮春攻克彰化縣城之後,將矛頭指向鹿港。戴潮春陣營中主要將領之一陳弄(陳啞九),其基地在小埔心 (今彰化埤頭鄉) ,位置緊鄰二林的正東方;固守二林七十二堡,使得鹿港不必三面受敵;而轄內的七十二莊,也在戴案中免於刀兵水火的災劫,是彰化縣境內僅存的淨土。這也是洪思灣受軍功四品銜的原因;其長子爾柳,亦受軍功五品銜。也因為海線守的好,在太平天國事件逐漸收尾之後,泉州陸路提督林文察(台中霧峰林家先人) 得以抽回兵力,於其轄境南沿麥寮登陸。


像是黃仁宇的書萬曆十五年的英文副標:一個沒有特別意義的年份,但是整個明清歷史的必然結構卻已經可以在其中初窺一二;也是一個沒有大事的年份,一塊扁額,一個名不見於正史典籍的人物,一個姓氏,一個濱海的角落,一種地方風情,卻由得從此處前瞻後顧,縱橫左右,由小見大,對照昔時今日,看自家的身世由來。

記憶白色恐怖的年代

記得以前有一部拉丁美洲的電影,不是挺賣座的,但是卻引起廣泛的討論,也讓人從其中得到啟發,並藉以自省和檢視每個人所存在的社會。

電影的背景是一個拉丁美洲國家,本事是一個公務人員的家庭,先生是高階公務人員,妻子是家庭主婦,還有一個領養來的小女孩。本來日子過得挺平順的,直到有一天妻子帶著小女孩上市場,發現有一個老婦人遠遠的跟隨觀望,眼神中有些哀傷、有些期望,好似想過來說話卻只敢停在遠方踟躕。後來類似的狀況又發生了幾次,婦人覺得女兒的安全堪虞,於是開始調查女兒的領養出處。結局當然十分令人驚悚。女兒的生父母是革命份子,老婦人是小女孩的祖母,拉丁美洲的典型白色恐怖行徑是槍決革命份子,拆散整個家庭。女兒是這樣領養來的,而執行對對革命份子的迫害的正是她先生,整個家庭因而破碎。這電影要說的是白色恐怖是整個社會的夢魘;受害者固然承受最大的苦痛,但是其它冷漠以對的、甚或加害者,也同受其害。

我出生的年代白色恐怖正當盛行。對於所唸的國民小學中的壁畫及政治口號,現在想起來猶歷歷在目。一大片的牆壁只畫了男女兩個小學生,眼睛都睜的雪亮,但兩人都戴上口罩。男學生旁邊的標語是「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女學生旁邊的標語是「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就是五、六零年代殘留的印象,一片肅殺。不只是成人、政治的層面,連小孩子的世界也未能倖免。

當時整個社會對於二二八事件的餘悸猶存,而我天性好奇,偶而在一些地方得悉事件零星的片段,總要詢問一二,得到的卻往往是長輩嚴厲的斥責以及再三的警告。地方上有個遠親在台中唸高中的時候跟二二八沾上了邊,後來僥倖沒進了牢,但是升學自然也就不用談了。開了藥局營生,每個月還要到警察局裏報到一次。他家對面則有個「政治思想犯」,平常不住在鎮上,每次回家省親時,前一站的情報就捎到當地警察局,兩個警察就得坐在他家前的麵攤監看他的行蹤與往來人等,要看到他辭別家人上了車,再將情報捎到下一站,自然會有別處的警察來接著伺候。有時候他一時興起,故意買了一個目的地的車票卻住另一個方向走,消息就斷了線,地方上警察局就要偵騎四出、翻天覆地。這就是當時整個社會的氛圍。

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幾乎所有的軍、公、教職人員都需要入黨。我父母親都任教職,也自然都是黨員。母親做事認真,是黨要爭取栽培的人。革命實踐研究院婦女幹訓班第一期就要徵召她受訓,無奈她對政治實在沒有興趣,就千方百計的推拖。受不了縣黨部一再的催促,才去了第二期,後來也當選了台灣省黨部代表。省代表上百個人分三排合照,母親坐在第一排距離蔣介石只有六個位子。但即使是這樣明確的背景,白色恐怖並沒有因而遠離。有一次受到了檢舉,說是可能有政治思想的問題。後來弄清楚了,原來是在國慶時沒跟著舉手呼口號。母親也不是故意鬧淘氣,只是當時只顧著跟旁人說話,沒有跟著行禮如儀。好巧不巧,讓當時駐紮在學校中防空塔上的士兵在千百個人中給看著了,層層上報。後來終究因為縣黨部的再三力保,才免了這場無妄之災。

父親所經歷的就更離奇了。父親長於美術,所以常指導學生畫海報。過去的國定節慶,開會、遊行以及張貼海報都是少不了的儀式。父親是比較大而化之的人,海報上的標語,就從經常聽到的政治八股中隨手抓幾句,反正只是應卯麼。沒想到這也出了問題。地方上的黨書記說標題有為匪宣傳之嫌。父親這才急了,翻了遍書,最終在蔣介石著的「蘇俄在中國」中找著了出處,才將書記的指控頂了個正著。以蔣介石的話語來指控「為匪宣傳」也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外祖父任俠好義,所以麻煩是另外一種。像是二林蔗農事件的領導人李應章,早期因逃避日本人的迫害而旅居上海,四九年後仍滯留不歸,家產因而將被沒入。但其妻兒尚在台灣,生活可能因而沒有著落。外祖父因親友鄰里之誼,做保兼說項,硬是將家產要了回來。這樣類似的事常做,我就親見一樁。有一次到外祖父家中坐,進門見客廳中坐滿了與外祖父相熟的地方仕紳,個個臉色凝重。原來是友人唸高中的小孩在雙十遊行時呼口號時出了事,別人喊的是蔣總統萬歲,這孩子淘氣,喊的是毛澤東萬歲,自然馬上就進了警總。後來外祖父想了一策,讓人請託精神醫師開了診斷書,才免了牢獄之災。但這小孩也硬生生在精神醫院住了兩年,綴學自然是不用說了,人生從此轉了個大彎。外祖父因為常做這樣的事,有個擔任縣市警察局長的遠親因而好言相勸,說這些事都會留記錄的,多了就會出事。外祖父終究沒將這些話放在心上,終其一生也幸運的沒有因而遭殃。

這樣風聲鶴唳的社會養就的小孩也是相同的性格。有一次隨父母坐火車南下旅行,我和弟弟自然是在坐位上待不住的,兩人在車頭車尾之間追逐嬉戲個遍。在後幾節車廂見了個跟刻板印象中不同的女人,一手夾了根煙,肩上披摟著毛衣,腿上卻長了腳毛。當時的反應是跑回父母的座位,附在父親的耳朵上悄悄的說:「那女的可能是匪諜」。父親的反應自然是:「別亂說」。但是沒有社會利害關係的幼小心靈中居然就被置入這樣的心態,長大後有能力自省時想起來就覺得很悲哀。

我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就經歷了一個小事件。以前小學放學之後,因為家裏近,總在學校裏滯留玩耍。學校廁所的牆水泥剝落已久,有一天看到工人刷補了水泥,不久幾個附近的小孩從竹掃把抽出了竹枝,在將乾未乾的水泥上塗鴨,當時也未留意看。後來天將昏暗該回家了,再經過那兒的時候,廁所附近已經是滿佈軍警。廁所附近被整個拉警戒線圍了起來,旁邊還架了強光燈,有人照像採證。原來水泥上塗鴨的幾個字是「蔣介石王八蛋」。父親是當週值班的導護老師,自然也被召來協助處理。我見父親來了,在人比較稀疏處要跟父親講我的見聞,父親還沒等我說到一半,就摀著我的嘴拉我到一旁的樹後,嚴厲告誡我不要亂講話。父親是怕害了那些小孩;也怕我從此跟這件案子粘上了,脫不了身。這個事情有點像台灣版的「晶晶的生日」,而父親心中的忐忑,大概也與陳若曦相若。

隨著年歲的增長,就從事件的旁觀者慢慢的變成當事人。高中時編輯校刊,當年學校的大事是動員學生將原本黃砂滾滾的操場植披,變成油油綠的一片片。所以校刊的封面就請了擅長美工的同學手繪了一幅花花草草隨人戀寫意的卡通。沒想到送給訓導主任審核的時候就出了問題,問題在花。這位同學所繪的花過於寫意,只是幾十片花瓣幅湊在一起,但在訓導主住的眼中像是向日葵。向日葵是大陸的國花,放在校刊封面自是大大的不妥。但訓導主任畢竟沒往壞裏使,這件事情最終以更改封面收場,然而我對於歷史中所學到的文字獄就有更深的體會。

大學時頗熱衷於課外活動,在學生會中任職,也參與校刊的編輯。這些活動大概都是被認為比較敏感的一類,所以起先教官照例三兩個月就會來關照一下要不要入黨。我總是以父母親都已是黨員了一類的說詞推拖過去。後來大概被認定是冥頑不靈了,就換了態度。當時學校裏的學生黨部是依系所、院、校分級建制的。學校裏最核心的學生黨組織以國文課本中學過的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為名,還負有「安定校園」的使命。有一天,有個與我相善且在核心學生黨部的同學匆匆忙忙的跑來告訴我,我與另外兩個編學校其它刊物的同學被檢討了。我起先也沒在意,後來才知道影響可能有多深遠。當兵的時候連長與我甚相得,在他的單位服役過半年之後,大概他覺得我沒有什麼異樣,才調侃我說:「你的人二資料很精彩」。也許當時在學生核心黨部在談論我的事沒有什麼特定的惡意,只是閒話一句。但是就這樣的一句閒話,可能就貼了人一輩子的標籤。有一位同學的哥哥,就因為他同學的閒話一句,至死前警察局每個月派人訪談一次。比我前面講的地方上的遠親還冤,至少那位還跟二二八沾得上邊呢。現在曾經在這個學生核心黨部當過會員的人多有從政者,不知道他們怎麼回看過去的這一段?

編校刊時還因為整理一個校園掌故專題採訪了一位任職銀行高階主管的前學生會主席。他是光復後第二屆的學生會主席,是我當時找得著最資深的。其時社會氣氛已略見和緩,所以他願意接見我。但是由於他經歷過的過去,他先摒去左右,並且跟我約定那些東西不能寫。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當第二屆學生會主席的理由。他原是第二屆學生會副主席,但是第一屆及第二屆學生會的主席都給槍斃了,他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主席。他那時講來輕快,但經歷過的卻不知有多少的驚恐。當時憲兵司令部及台北憲兵隊就在學校左右,半夜翻牆過來捉人是方便的平常事,像是台語中的「行灶腳」一般。

大學裏還有許多職業學生。以前常出亂子的系像是哲學系、數學系、醫學系、政治系、法律系等,都可以看到職業學生的蹤影。這些人有共同的特點,就是年紀大、轉系頻繁。有時候到了將近三十歲了,還在校園裏遊晃。轉系頻繁呢,可能是任務需要,也可能是在一個系上因職業工作的關係,功課跟不上,就轉系從頭開始。這些人就在社團、學生活動中間穿梭,什麼時候報告些什麼,沒人知曉。我有個同班同學不耐煩教官每個月檢查男生頭髮的嘮叼,在宿舍貼了張海報,大意是說憲法讓我們滿二十歲可以投票,也可以結婚,為什麼不可以讓我們管理自己的頭髮?這樣的舉止今日看來簡直是溫順極了,但是在當時就是反動。當然不久之後就禍事了。他父親原來是在教育界工作的,託了許多關係才勉強留校察看。宿舍中的舍監教官一學期中見不著一兩回,舉發的怕就是這些遊走在校園中的職業學生。

研究所時留學在美,原以為就遠離了這一切,事實上大謬不然。有一次到學生活動中心地下室自動提款機領錢,恰好撇見台灣同鄉會借用學校會議廳開會。一時好奇,往裏頭探探。沒想到就有個台灣學生模樣的人冷不防的從角落冒出來,質問我是否來參加會議的。不久之後,有位同學告訴我他的室友有寫日記的習慣,有天不小心將那本「日記」本翻開放在他桌子上,裏面記的原來是校園裏其他同學的言行。那時候才知道一個只有三、四百台灣學生的小地方、且遠在異地,也如此的羅織密佈。

有一個同班同學在康州唸書,是當地的黨小組長。有一次到紐約去玩,晚間聽說有台灣同鄉會的活動,就去會場後排聽聽,算是長長見識。散會後任意找了一位在紐約唸書的同學借住一宿。到了十一點多,在借宿的同學家話機竟然接到指名要找他的電話。話筒一拿起,遠端劈頭就罵,說:「你是黨的小組長,怎麼可以參加這類的活動?」查察之嚴密,令人驚悚萬分。

在海外除了接觸到以前見不到的書,譬如在四九年後滯留在大陸的學者和作家寫的書,也會接觸到以前在新聞封鎖下的見不得光的那一面。與同一層樓另一系一位來自台灣的教授後來結為棋友。他兄弟姊妹共九人,卻花菓飄零散居大陸、台灣、美國三地。兄弟姊妹中俊彥輩出,有的是跨國公司的亞洲區總裁、有的是一國國家科學事務的主管等。起先交淺時問他可曾返台,他總只是搖頭。後來熟了後才知道他家裏遭了極大的變故。他父親在抗戰勝利後被指派來台管理台電,應該當過孫運璿的上司。當時整個台灣只有幾部黑頭車,他家裏就有一部。四九年時局緊張,恰好有公幹,他父親便派了個秘書赴上海,順便讓秘書帶了封家書給在上海的二兒子。那知那秘書帶回的家書卻是二兒子要他「保產起義」。他也不知道他秘書看過沒,白色恐怖的年代人人相疑,心裏不知如何是好,便和管情治的友人相商。那情治單位的頭跟他說:「匪諜自首都既往不究,何況你不是,我保證你去走個過門就沒事。」便決定與秘書去警總主動說明。從此就一去不回,官方也從來沒個交待。家中失去了依靠,又被貼有政治立場的標籤,日子自然是非常難過。要出國也不讓去。後了又隔了幾年,終於放他出國,他從此不歸。解嚴後我慢慢的從報刊雜誌中拼湊出個大概,根據大難不死的獄友追述,那秘書是在入監第二天就被槍決,而他也在一個多月後也遭槍決。九零年代在六張犁公墓挖出兩三百具枯骸,怕其中就有其遺骸。

社會的現象可以其正常面看,也可以從其異常面看。有一個也是在康州唸書的學長,他去看牙醫卻看出了精神疾病來。原來他要牙醫拔掉他的臼齒,牙醫用x-光檢查後看不出個所以然,要他再檢驗、考慮,他說黨特務在他的臼齒中植入發報機,他所講的每一句話恐怕都遭到錄音。他是學物理的,所以發報機也不算是想像之外的,而那樣的社會氛圍,有諜報一類的奇想也是在意料之中。

白色恐怖之所以令人畏懼,不只是因為受難者及其家屬的特別慘痛經歷;肅殺的氣氛彌漫滲透到社會的每個角落,人與人之間相疑,而且不分年齡,甚至不分階層。白色恐怖領導人自然要負最大責任,但能成為整個社會集體的氛圍卻要社會中許多人的參與,像是站在暸望塔上的那位士兵、或者是那位地方黨書記,這些人都有利害關係要照顧,也都成為白色恐怖的參與者,這樣白色恐怖才能夠徹底的掌握所有的人。

白色恐怖的年代好像已經遠揚,但這並不表示它不會以另外的型態再回來。死亡和禁錮是過去白色恐怖施加在受難者的典型方式,但是要傷害、摧毀一個人還有其它至少有相等效力的方法。只要是有部份人的意志可以透過社會集體的歇斯底里來宰制每個人的言行,這就是白色恐怖。我常在想怎麼樣才能讓白色恐怖不再發生,透過法律、制度等來規範、防止似乎是常聽到的方法,但是白色恐怖的年代不也有與現在相差不大的憲法保障基本人權麼?要人不計身家利益挺身與之相抗是要求太過,但是消極的怠惰與冷漠不參與卻是可以做的到的。只要這樣的人多了,白色恐怖就不會鋪天蓋地、滲入每個角落,也就不成其社會氛圍了。在美求學時我有個棋友,他的棋是文革的時候學的。他說文革的時候如果專注技術研發會被講是「白專」,但參加那些政治活動不是他的本心,不能不做事也不能做事,就下下棋吧!文革之後有許多傷痕文學記載那十年的人性扭曲,但是在他的回想,他覺得安心極了。

2011年4月14日 星期四

蝦丸湯與煨豬肝

介紹兩道私房秘菜,沒在外面吃過,但有幸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

先說這兩道菜的歷史。母親的家族自開基祖遷台後就是地方上的望族,後來又在幾次台灣的民變之中因綏靖地方有功幾代都掙得功名,因此家道得以維持不墜。古時婚嫁講求門當戶對,但是地方上門庭相若的都是五服之內的同姓,自然不是婚嫁的對象。因此迎娶的對象就得北至鹿港、南至西螺去尋覓。外高曾祖母是鹿港人、外曾祖母是西螺人、外祖母親也是鹿港人。前一陣子看張超英寫的「宮前町九十番地」,書後有幾張泛黃的照片,其中有西螺街長廖重光,那就是外曾祖母的叔叔。但這兩道菜卻是小外高曾祖母傳下來的。小外高曾祖母是外高曾祖母的隨嫁婢。以前的大家門戶嫁女兒時總有貼身的丫環跟著嫁過去,以照應嫁過去夫家後的生活起居。小外高曾祖母在外高曾祖母家調教的廚藝甚佳,外高曾祖父母飲食一日五餐、餐餐不可須臾與離,因此小外高曾祖母到該出嫁的年齡時,捨不得嫁出就收了房。外高曾祖母及小外高曾祖母都是鹿港人,因此相信這兩道菜是以前鹿港大戶人家的菜餚。

蝦丸湯是這樣做的。精選活砂蝦,剝殼後挑去砂腸,這個工序比較煩。蝦頭及蝦殼留著熬湯頭。取豬皮下肥肉少許,這是用來讓蝦丸能凝成一團的食材,也增加嚼食時的口感。如果真找不著,魚漿也可以代替,但量要控制的少,以免喧賓奪主,甚或有腥味。接下來是成敗的關鍵。用刀背將蝦肉及肥肉混勻剁碎,要做到肉碎筋還連,這也是為什麼要用刀背而不是刀鋒的原因。湯先以蝦頭與蝦殼熬煮後濾出持續燒滾,然後用手將剛剛備妥的蝦肉、肥肉泥擠出丸子的形狀投入湯中。蝦丸熟後會浮上。調味只用蔥白與鹽少許,因為湯味鮮極,毋需其它佐料提味。做失敗了,蝦丸會散了沒了個菜相,但是無損於湯味的鮮美。單只以鮮味而論,這是我認為唯一能與大閘蟹黃媲美的菜。

豬肝以前是比較珍稀的食品,病後、坐月子用來補身子的。取豬肝一付,切成四、五塊,每塊劃幾個口子,比較容易熟,也比較入味。用白開水煮熟去血水。接下來用醬油、糖、白胡椒子及水少許小火慢煨,每塊豬肝要輪流翻遍,直到味道能夠入肝、汁略呈膏狀為止。這個火候的掌握就是工夫,無法用「鹽少許、蔥一把」一類簡單的食譜話語言詮。熬剩的湯汁要留著食用的時候當澆汁。做好了冷藏,要食用的時候再切片澆汁。這道菜是涼菜,通常當開胃前菜。有時候家宴,還沒有等其他的菜色上來,就被人手一片的先吃光了。佐酒亦佳。口感初咬的時候有點嚼勁,稍為咀嚼後肝的粉感跟原味就出來,與湯汁的調味相唱和。與法式鵝肝相較,各勝擅場。

只可惜的是這兩道菜沒傳下個響亮的名字。但凡名菜總是有個美稱,有的是狀其菜色像是獅子頭;有的是描其滋味像是糖醋魚;有的是究其淵源像是東坡肉不等。台菜中像是「五柳枝」基本上是糖醋魚,但其名稱可以遠溯至宋高宗南遷臨安(杭州) 時發明這道菜的食堂,位於西湖岸,店名就叫做五柳居。這個食堂至清朝猶存,後來在太平天國攻打杭州時因位近旗營才毀於兵燹。好菜要有個好名字才容易彰顯其特色及淵源,替這兩道菜想想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