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9日 星期六

孫過庭的《書譜》

喜歡書法的人大概不會錯過唐孫過庭的《書譜》

在他之前講書法的也不少,像漢漢崔璦的《草書勢》、蔡邕的《九勢》、東晉衛恒的《四體書勢》等,但他的《書譜》卻有兩個特點是在書評、甚至是所有的藝術評論中所罕見的。

第一個是表現的方式。《書譜》其實不長,只有三千餘字,原來孫過庭大概只是要將它當成一個完整作品的引言。但是也許是有志未竟或是流軼,《書譜》成為唯一傳世的部份。這三千餘字孫過庭是以草書書寫的。以書法來呈現書法的理論,這大概是所有藝術形式中只有書法才可能做得到的。用音樂來論述音樂、用畫來評畫,都很難想像。唐初書法家輩出,像是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薛稷等,但孫過庭的草書在唐代是沒有爭議的第一人。唐高宗李治說孫過庭的書法是「過庭小字足以迷亂羲、獻」,提到這種高度了。以這樣的藝術方式來呈現理,特別有說服力。

第二個特點是《書譜》中不僅提出了他對書法的評價,還提出了具體實現的方法。與仍然膾炙人口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一比,這一點就彌足珍貴。王國維認為詞以不隔為最高境界,這一點仔細讀過的可以約略體會,但王國維可沒教人怎麼寫好詞。孫過庭的《書譜》中,除了傳達他的書法審美觀之外,還提了具體的實踐方法:「至若數畫並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准。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恆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於豪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 譬夫絳樹靑琴,殊姿共豔;隨珠和璧,異質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慚眞體;得魚獲兔,猶吝筌蹄。」學書法的基礎工夫紮實下了,這段文字仔細指點了怎麼更上層樓。以一般的文學評論來比喻,孫過庭的《書譜》比較像是作家寫的,而不是學比較文學的人寫的。

最近大陸中華書局出的鄭曉華編著的《書譜》,編、注均佳,還附有諸多法帖,是書法鑑賞入門的好書。


2012年12月22日 星期六

「杜子春」是菜市場名還是百變金剛


初次看到杜子春這個名字是在《唐人傳奇小說》,其實是從牛僧孺寫的《玄怪論》中卷一第一篇中摘錄出來的。誌怪筆記中的故事常常被摘錄到其它書中,像《太平廣記》、《太平御覽》、《唐人小說》、《唐人傳奇小說》、《三言二拍》等中都常常看到從誌怪筆記中演繹出來的故事。李公佐 (《南柯太守傳》的作者) 的《謝小娥傳》在《玄怪錄》中就成了卷二首篇的《妙尼寂》,到了《三言二拍》中又變成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所以杜子春的名字就在這些筆記、小說中四處出現。像《醒世恆言》卷 37 就是 《杜子春三入長安》、《太平廣記》卷 16 也是《杜子春》。

杜子春的故事很簡單。現在看道家神仙、劍俠的故事都知道凡是要證道成仙之前,都得經過天劫,試驗並堅其道心。杜子春在人世經歷過幾次起落之後決心求道,因而受試考驗。杜子春在喜、怒、哀、懼、惡、慾這幾關都通過了測試,但最終失敗在愛這一關,沒能成上仙。杜子春在這類證道成仙的故事中,如果不是第一個,也是最早期的幾個之一;是後代類似故事的原型。與更早的誌怪筆記如東晉干寶的《搜神記》相比,故事性要強多了。《搜神記》中的記事大抵是誌異,像說什麼器物年久成精,有什麼異於常態或常理之處。只是增廣見聞,或者博君一笑。但杜子春沒能證道成仙,卻是人之為人的必然。注意作者已經用故事來說另外想說的事了。是以現在大致認為中國的小說是以傳奇開先河。

再聽到杜子春時,已是在大學聽學日語同學口中的 Toshishun,原來日本也有杜子春!當時覺得很訝異,現在當然知道那是芥川龍之介的小說,而且正是從唐人傳奇中演繹過來的。芥川龍之介的文學成就當然毋庸置疑,現在的日本文學大賞以他為名。像他小說《羅生門》的名稱現在也成了漢語的常用語詞。但他 1920 年寫的《杜子春》卻不能說創意十足。與唐人傳奇中不同的是杜子春失敗的原因是在孝。他受的最後試驗是見他父母在地獄中化為驢受牛頭馬面拷打,因而失聲叫了出來。從幻境中脫出之後,他師父卻說:「你若依然保持沈默,我打算當下就殺了你!」。故事是從唐人傳奇中借的原型,而對於孝的觀點,卻又是從晚清 (像劉芸洲的《七劍十三俠》)、民初的劍俠小說中常用的:「天下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老套語詞中轉借過來。不過也是敗在人之為人。從作者的觀點,成仙是妄,人的本性更值的珍貴。

另一個驚奇是在孔廟時又偶遇杜子春。孔廟有四配十二哲,名字都是論、孟中所熟悉的,朱熹雖然在十二哲中是後進,但他是理學正宗,後來科舉的標準答案,他說了算。有一次將東西廡的先賢先儒 (好像先賢比先儒高古一點,邵雍、程頤之後再無先賢) 一百四十八位看了個周遍,發現東廡第七十三位又居然是杜子春,他是以先儒入祠。孔廟裡的杜子春是東漢人,著有《周禮解》 (所有大陸、台灣孔廟網站都是寫《周體解》,怪哉!因循抄襲若此)。受教於劉歆,是王莽時唯一能傳《周禮》的人。另外他還著有《連山易》和《歸藏易》,都是學《易經》的重要典籍。杜子春對於孔學的傳承有很大貢獻。東、西漢、三國入祠孔廟只不過十一人。有清一代更只有陸隴其和張伯行兩位。康、雍、乾三代老臣張廷玉想入祠孔廟都想成心疾了。雖然高陽戲稱陪祠孔廟受牲禮供奉叫吃「冷豬肉」,但入祠孔廟真的比當選現在的中央研究院院士、甚至比得諾貝爾獎稀罕的多了。

中文姓名有限,重複的機會當然多。但是要能在歷史上同時留名,機會卻很少。像韓信在楚、漢爭霸時就有兩位。但大家熟悉的相信都是淮陰侯韓信而不是韓王信,雖然二者史均有載。清朝有大、小于成龍,是同族叔侄,都是清官、好官。此外同名的就很少記得有了。牛僧孺是經科舉入仕,而非像李德裕以恩蔭入仕,肚子中要有一定的材料,大概不會不知道先儒杜子春。是他故意拿先儒杜子春尋開心,像《補江總白猿傳》存心吃歐陽詢的豆腐,說千年老猿擄歐陽紇妻而生歐陽詢,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杜子春四處可見,而且造就了劍俠成仙的試驗鍛煉原型,十分有趣。

2012年12月15日 星期六

腹笥與小心火燭


第一次看到「腹笥」二字是在高陽的小說中,說一個人「腹笥甚寬」。從前後文的脈絡,看起來是講一個人博學多材。就這樣囫圇吞棗的理解過去了。

最近看南宋周密的《齊東野語》,看到了「腹笥」這個條目。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在昆山白蓮寺中 (陸龜蒙的故居) 陸龜蒙的塑像因故受損,發現塑像腹中滿是陸龜蒙詩文舊稿。陸龜蒙是與皮日休齊名的唐朝詩人,也是姜夔絕唱《點降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中想慕的天隨子。

另一個是霅川南景德寺佛像遭焚,發現彿像腹中藏經數百卷。條目中用「經笥」一詞。

查了笥字的原意,音伺。《說文解字》中說原是衣或飯的竹器。《孟子》梁惠王上篇中「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簞字是圓的,而笥是方的。方形的竹器後來用來裝經書,是以叫經笥。這些書笥由於都藏於塑像腹中,是以條目叫腹笥。腹笥甚寬,當然就是滿腹詩書了。

那麼腹中沒料呢?以前台灣的士子由於開發的晚,甚少中舉。福建的士子用歇後語來嘲笑,說是台灣的士子是「台灣蟳--無膏」。高陽更戲謔,說是「小心火燭」,因為是一肚子草包。

漢字本來就不是一義一字,有許多意義是靠字的複合產生新義。但許多漢字因為生活習慣的改變慢慢的從日常用語中消逝了。今人不騎馬,馬字偏旁的字就從日常用語中逐漸消失。「阜」字旁與「邑」旁的字原先都是地名,後來地名變遷,那些字也逐漸變成化石。竹、木之器,相信也會越來越罕見。可用的字少了,文字的樂趣,就越來越局限。

淮南子與雷電


《淮南子》是淮南王劉安在西元前 139 年獻給漢武帝的書,是道家主要的經典之一。中間有許多句子仍為人廣為傳頌,像是「是故非澹漠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道味十足。

讓我感到極高興趣的是卷三天文訓中的一小段「陰陽相薄,感而為雷,激而為電。」這與現在對雷電的瞭解是極為接近的。現在中文用的陰極、陽極,本來就是中國陰陽思想的一貫沿承,講正極、負極其實也是一樣。所以名字巧合一致不足為奇,重要的是它敘述了性質相對立的兩種物質。但是如果只到這兒,巧合的機會極高,凡是二元論的論述都可能會得到相同的結果。

接下來說是「相薄」,這個就有意思了。這裏講到距離的概念;要接近了,才會有反應。「感而為雷」與現在的物理概念相對照,就是形成電位勢,「激而為電」就是通過電流。把性質相反與距離的概念放在一起論述,大概就不能用巧合二字一語揭過了。

兩千多年前的人真的這麼瞭解電嗎?

2012年12月13日 星期四

比光速還快?


記得 2011年九月間令人聳動的新聞標題嗎? Faster than light [1,2]。當時有人來詢問我,我的回答是果真如此,你現在所看的世界不會是如此,更可能的是沒有你和我。我還是去查了原文。實驗是測量τ- neutrino,第三代輕子 (lepton,電子是第一代的輕子) 所伴隨的微中子,從日內瓦的 CERN 實驗室飛行到義大利 Gran Sasso 實驗室所偵測到的飛行時問和距離比,測量的結果飛行速度較光速為快。微中子不是無質量的粒子,質重小於 15.5 MeV。有質量的粒子,飛行速度理論達不到光速的,何況高於光速。該實驗群 OPERA 的發言人其實態度很謙卑,他說他們不是宣告新發現,但是他們尋求過所有的可能誤差,找不出任何原因,所以呼籲美國及日本的同行共同來檢驗。

但是新聞標題是不會這樣下的,不夠聳動。所以一時譁然,科學新聞變成比社會新聞還勁爆。然後呢?

2012 年二月的時候,錯誤發現了。錯誤的來源是由於一條連接 GPS 接收器與電腦中電子卡的光纖鬆脫了,讓時間的測量差了 60 ns (奈秒)。時間雖短,但是真的很要命 [3]。接下來是一連串悲哀的事件。OPERA 實驗要舉行記者會澄清真相,被 CERN Director 否決了,據說是認為他們 incompetent。五月時,OPERA 的領導人黯然辭去職務 [4]。從二月迄今的所有發展,沒有在台灣的報導中見過。 如果看過「比光速還快」的新聞的人,也許印象中還是愛因斯坦的理論被推翻了。這是關於媒體的一面媒體。

科學的進展很多時候是挑戰既存的理論而獲得成就的。以孔恩的語言,就是 paradigm shift,典範移轉。是以高崇如牛頓,其重力場論終究被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所包含、替代。但是要挑戰久經檢驗的理論,首先是謹慎,然後還是謹慎和更加謹慎。

對於學理論的我,當速度超過光速時,現在世界所有的秩序都毀了。先不說複雜的時空結構,單只是一個實物理量會得到虛數就令人沒有辦法理解。虛數在數學上很好用,但一個虛數的物理量是無法理解的。

講一個謹慎的故事。丁肇中先生的 1976 年諾貝爾獎是與 Burton Richter 分享的,而其共同所發現含 charm quark () 的粒子叫 J/ψ 粒子,是因為兩個團隊各自發現各自命名的。據說丁肇中先生的實驗早些得到結果,但是重複檢查、驗證。一直等到另一個團隊在相同質量也有類似發現,才決定宣佈。謹慎的代價是將榮耀與人平分,但這就是科學嚴謹態度下的選擇。




2012年12月3日 星期一

《齊東野語》的沈園與鎖喉症


最近看宋朝周密寫的《齊東野語》,一本也是筆記型的稗官野史。看到陸游與唐婉的故事很興奮,以為這是同一時代的第一手報導。在唸書的那個年代沒有聽過《釵頭鳳》的人還真不多。但仔細查了一下,同一時代還有陳鵠《耆舊續聞》講的却有些出入,《耆舊續聞》也是另一本的筆記。現代有少部份學者認為《釵頭鳳》過於香艷不符合陸游身份;而陸游、唐婉、唐婉的新夫趙士程都在紹興、都有戚誼、也都是仕宦之家,依《齊東野語》的說法陸游將《釵頭鳳》寫在沈園的作法根本不可能,各自婚嫁後又貼了大字報,紹興城不炸鍋才怪。好端端的一個故事竟然有這麼多曲折,當初去紹興遊沈園的憑古弔今的情緒原來全無依托。

倒是《齊東野語》中提到鎖喉症及治療偏方。相信鎖喉症就是現在的白喉 (diphtheria)。嬰兒潮長大的人都受過白喉的威脅,而當時唯一的藥劑是問世不久的盤尼西林,藥物過敏測試雖然是標準程序,但還是有危險,過敏致死與病症同樣危險。這病居然也是如此的有淵源。

2012年11月24日 星期六

基本粒子 (elementary particle)


前一陣子 CERN 發現了標準模型  (Standard Model) 中最後一個粒子 Higgs 之後,標準模型現在堪稱完備。Higgs 粒子是給予各種粒子重量的來源;有了它,各種粒子的重量才有根源。現在當然還在忙於整理資料,讓 Higgs 的性質能更清楚。

Higgs 粒子存在的預測純粹是從理論的角度出發。標準模型想要把電磁作用 (electromagnetism) 和弱作用 (weak interaction) 統一成單一的作用。弱作用的中介粒子 (intermediate particle,扮演交互作用力的角色) W+W-Z 的質量都很大;但是電磁作用的中介粒子光子 (photon) 卻是沒有質量的。如果它們是同一種力,而力的背後通常有一個對稱 (symmetry),理論上這四個中介粒子應該有相同的質量,但實際上差距極大。這時粒子物理學 (particle physics) 家從固態物理 (solid state physics) 學到了智慧:系統的確是有對稱的,但是這個系統的基態 (ground state) 並不是一個對稱的狀態,所以系統的原對稱就被破壞了,這就叫自發性對稱破缺 (Spontaneous Symmetry Breaking; SSB),這是 Higgs 粒子被引入的源起,純粹由理論的需要來引入。這是個跨學科之間知識可以相互發明的好例子。

粒子物理的下一步呢?當然還有很多謎題,像是為什麼輕子 (lepton,譬如電子) 、夸克 (quark) 有重量懸殊的三代?有直接想從最基本理論入手的,像是弦論 (string theory) 及它的種種變形,這是大躍進式的發展。弦論發展迄今有 30 年,不能說是一事無成,但是至今沒法給一個與現實直接關聯的預測。沒有預測就沒有辦法驗證正確與否,那就不屬於科學的範疇。

比較保守的發展方式是假設輕子和夸克也是由更基本的粒子組成,這粒子叫 preonPreon 有兩種:一種電荷是 1/3,另一種電荷為 0。它們的自旋 (spin) 都是 1/2,也都有自己各自的反粒子。所有的輕子、夸克及中介粒子都是由這些 preon 組成。

這樣的理論聽起來沒有弦論那麼高尚,但是有一個弦論比不上的好處:它可以被實驗直接驗證。驗證的方法有二:一是檢驗夸克粒子是不是真正的點狀粒子 (point-like particle),沒有再下一層的組織;二是檢驗電子的磁矩,基本上也是輕子是否點狀粒子的檢查。這兩個實驗都是現在對撞機 (collider) 能量可及的範圍,所以也是下一步高能物理實驗的重點。

從科學發展的歷史來看,人類先把物質分成化學元素 (化學就是那時候的粒子物理),然後將元素分為質子、中子和電子 (核物理就是那時候的粒子物理),又把中子、核子等分成夸克。Preon也許被驗證為真,也可能又有更基本的粒子。這個過程好像是剝洋蔥,一層剝完又有一層,不知伊于胡底。但是這種漸近式的發展卻走得很結實。反倒是想一步到位的理論,像是亞里斯多德的風、火、水、土四元素,錯的機會大很多。

2012年11月21日 星期三

駡人分等級


駡人的話有各種程度,先從徐珂的《清稗類鈔》譏諷類2來看。
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

王少香嘗習為詩,平仄且不諧,以所居僻左,遂以詩鳴,自謂為詩人矣。    某年入都,恒作詩贈人,李九溪見之,批「放狗屁」三字於上。 或云:「君何作此惡罵?」李曰:「此為第一等之評語,尚有二等三等者,乃為惡罵。」
或究其詳,則曰:「放狗屁者,人而放狗屁,其中尚有人言,偶放狗屁也。第二等為狗放屁,狗非終日放屁,屁尚不多。第三等為放屁狗,狗以放屁名,則全是狗屁矣。

可見雖是相同三個字,還是差有等第。

英文中對人智商負面的評價其實也分好幾等。如果聽到諸如 clumsystupid這類的字,先不要急著生氣。這類形容詞可以形容人,也可以形容事,所以不一定是人的屬性。也許只是一念之差、一時之誤,先別急著往身上貼標籤。

小孩鬥嘴時常用 moronMoron就專屬人了 (Getting personal!) 中文常翻成白痴。但其實沒有那麼嚴重。在 IQ量表中,moron IQ 51~70之間;或者以成人為參考標準的 Binet scale中,心智年齡在 8~12歲之間。看過《小鬼當家》的人,大概不敢對這年歲的人輕易說些什麼。事實上,是可敬可畏。而小孩與小孩鬥嘴,駡對方 moron,其實不能算是貶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成年人若被駡 moron,該生氣的程度應該與被駡幼稚 (childish) 差不多,有科學定義為證。

再下兩級的分別是 imbecile (IQ: 26~50) idiot (IQ: 0~25) 。這兩個詞中文翻譯都是愚蠢,可聽起來好像沒有被罵白痴這麼氣人。Feeble-minded是中文弱智的原始出處,是心理學對這一類別的通稱。可是這些稱呼在心理學也講求政治正確的趨勢下都不被採用了,留下來當駡人的話。

上個世紀中,對於 IQ < 70這一稱呼被改稱 mentally retardedmental retardation以求政治正確。可是一個詞用久了,與其實際指涉的事物連繫就很直接,失去了掩蔽的作用。就像洗手間、化粧間這兩個詞用久了,隱隱的就聞到茅廁的味道。Retarded也變成罵人的話了。中文的翻譯智障也似乎加入罵人詞語的行列。

現在這一群擬改稱intellectual disability,聽起來四平八穩,沒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但是指涉的還是 idiotimbecile加上moron。誰知道那一天又會落得 mentally retarded相同的下場。

只是 IQ還有可測量的數值,還有可運作的部份。Brain death原是很醫學的名詞,但是偶而在英文中也用來當罵人的話。被罵這句話大概最淒慘了,因為腦子停止運作了。至於中文的翻譯腦死,太醫學了,沒人拿來攻防。腦殘庶幾近之。

2012年11月16日 星期五

王爾德的話


"臉孔是一個男人的自傳,卻是一個女人的虛構小說。"

王爾德的戲劇是多次外文系公演的劇本,像 Lady Windermere's fan,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 etc. 每次公演都笑翻了天--不僅是因為劇中夾針帶剌的對白,也由於業餘演員的 bumbling (本周重點單字,經濟學人如此說馬) 加分的戲劇效果。由於他的性向,他對男、女其實是一視同仁的;或者是一體戲謔的。就這樣說好了,自傳是真實人物,刻意濃粧艷抹後的乏味小說;小說是虛構的人物,夾雜偶有真實片段的精彩自傳。以貼近真實人生的程度來看,二者事實上是差不多的。

金縷玉衣

最近看晉葛洪偽託劉歆之作《西京雜記》條 22 「送葬用珠襦玉匣」中所記「漢帝送死,皆珠襦玉匣。厘形如鎧甲,連以金褸。武帝匣上,皆鏤為蛟、龍、鸞、鳳、龜、鱗、之象,世謂為蛟龍玉匣。」

葛洪的年代離漢不遠,中間的有些條目可能真的是劉歆寫的,有些條目的可信性高。後來 1968 年在河北滿城中山王劉勝的墓中果然起出劉勝及其妻竇綰的金鏤玉衣。形制果如珠襦玉匣所述。

考古學最令人興奮的地方是文字與文物的相對應。以前去浙江餘姚看過河姆渡文化,雖然知道是6~7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址,房基依稀可見,稻米也已見蹤影,但是沒有歷史文字的記載,總是在心中留不住,畢竟東流去。

文物與歷史對照最精彩的莫過於史記和甲骨文。史記中的殷本紀實在有理由讓人起疑。商朝六百年天下、周朝八百年天下,至司馬遷已千四百年,而殷本紀對殷王世系居然能一一交待。雖然西晉太康二年於汲郡出土的《竹書紀年》(戰國魏史,早於司馬遷二百多年) 的殷王世系與史記相差不大,但還是讓人不能完全放心。近代甲骨大量出土後,以甲骨文拚湊出的殷王世系居然與史記只有少許差異。不知道殷商時代的歷史如何流傳千四百年至漢。

甲骨文有三千多個字,至今辨識出的不過約一千個字。甲骨文只是對某些事件占卜的結果,而出土的甲骨文相信只是當時的一小部份記錄。以此一知半解的斷簡殘篇去檢驗一段可能是向壁虛構的歷史而得到如此高度的吻合,這不能不說是考古學的大勝利。


2012年11月11日 星期日

日本人在台灣--地方見聞


家裏以前住學校的宿舍,是日式的房子。房齡幾乎跟校齡一樣久,學校是明治38 (1905) 成立的,而木造房子在 1909 年落成啟用。這時候離日本殖民台灣不過十餘年。小時候家中器物的名稱的學習,幾乎都是以日語稱呼的,譬如玄關、畳 (榻榻米) 、障子 (滑動紙門, shoji) 等。

家裏的右手邊隔一幢,是校長宿舍 (http://www.youtube.com/watch?v=ULrfDtzaNAk),再經過舊校門,是大禮堂 (http://zh.wikipedia.org/wiki/%E4%BA%8C%E6%9E%97%E5%85%AC%E5%AD%B8%E6%A0%A1%E7%A6%AE%E5%A0%82)。禮堂蓋的晚些,是 1938 年建的。據說建的時候是當時整個台中州 (1909年後彰化并入台中州) 最大的廳堂。至於為何將這麼一個舉辦儀式的大建築蓋在濱海之隅的小鄉鎮,我始終弄不明白。校長宿舍及大禮堂最終都成了歷史建築。

大禮堂宏偉、校長宿舍幽靜,各自有其歷史風貌,但入我心的卻是家中一塊不起眼的木板上用類似圓規針尖刻的三個字「鹿兒島」。鹿兒島在日本本島九州的最南端。刻的筆跡俊秀,卻不像是漢人的寫法。以前常常想鹿兒島三個字是在記述這塊木頭的出生地呢?抑或是遠離家鄉的遊子在木板上雋刻對家鄉的思念?

來台灣的日本人除了最早負責征戰的軍人外,教師和警察及各級公務人員恐怕是最多的。像留下許多台灣原住民文化人類學史料的伊能嘉矩的本職就是來當教師的,而且是在 1895 不久之後就來了。電影「賽德克巴萊」依1930 年霧社事件原樣重建的攝影棚中連遠在仁愛鄉的深山之中學校、警所也都伸進去了。

除了這些負殖民任務的公務人員外,另外就是庶民的移民。在靠海的地方有一塊墾殖的大農場,日據時代叫秋津村 (Akitsumura) ,名字雖都是漢字卻沾滿濃濃的日本味,現在改叫漢寶了。聚居的是遠從日本來的農、漁民。1895 年日本接手台灣先做了人口普查,當時台灣人口近三百萬。日本人的移墾,是整個殖民政策的一環。以精簡的漢式政治語言來說,就是實邊。

母親的娘家寬敞,日本人租來當煙酒專賣局,局長的宿舍也在其中。局長是一個自高雄市長退下的日本人,這是典型的日式企業、公職退休的酬庸。有個女兒 1939 年在公學師範部 (現台北教育大學) 演習後,分發到與父親同一鄉鎮的地方執教。教過我二姨,算是房客兼西席。二戰後當然遣送回國,回日本之後從教師退下後轉成作家。1983 年出了一本轟動日、台的小說《婆媳之間》,這就是新開千枝子 (Chieko Shinkai)。新開對於童年、青年在台灣的日子有許多的回憶,退休後常寫信給外婆。外婆雖唸過高女,但年事已高,要母親代筆。母親只好重拾已放下多年的日文。

來台灣時思念日本,回日本時卻思念起台灣,這就是整個國族因貪婪所自尋的流離。

台灣是日本南進的中繼站,但在二戰末期已無以為繼。三菱重工業在二戰時曾幫日本打造一萬兩千架飛機,此時變成三菱輕工業沒有鋁、鋼,剩餘的飛機只能是木造的。母親在台中唸初中時,每日得扛著鋤頭、自帶便當,從學校步行一小時到水湳機場。此時已連木造的飛機也殘存無幾,偌大的機場空著,閒種蕃薯去了。糧食都是配給的。台灣人猶偶有鄉下親友的周濟,日本人卻只有配給品。日本同學的便當多像一面日本國旗:米飯正中單放一顆紅酸梅,添一點味道兼防餿,此外就一窮二白了。

戰後母親坐台糖的小火車通學。地方上有機場,駐紮有日本空軍,戰後尚未及遣送回國,經常看他們出營區搭小火車四處嬉遊。後來遣送的差不多了,最後一支空軍搭乘僅剩的木製飛機離去。臨了在天上盤旋,向久駐的地方揮手告別。沒有想到木製的飛機如地不耐;一頭栽下去,別不成了。以前騎車經過見到路邊標誌墜機事件的小小石柱時,就莫名其妙想起「落花猶似墮樓人」這一句。 



2012年11月8日 星期四

王安憶與張愛玲


我有個朋友認得王安憶,她是這麼形容王安憶的。在有些場合見著面,王會走過來,揪著你的衣角,說這件喀絲米龍的衣服搭得很輕巧,或著撫摸著衣上的紐扣說上面的包布紅底繡金絲很是喜氣。

最近看張均的《張愛玲十五講》,書中引述王安憶提張愛玲說:「(張愛玲)對日常生活,並且是現時日常生活的細節,懷著一股熱切的喜愛。」、「如此貪饞的抓住生活中的可觸可感。她在千古之遙,屍骨無存的長生殿裏,都要尋出人間的觸手可及的溫涼。」

王安憶自有她文章的風格。她有時被稱為新海派是因為讀她的小說有時候會勾想起張愛玲。可是連生活的細節以及對人世的觀照也如此相似,恐怕就不是巧合兩個字可以說盡的。

2012年11月6日 星期二

李陵送蘇武詩

蘇武牧羊是小學國文課本的課文,還有音樂課的歌當輔助教材,牧羊牧到貝加爾湖去了。

蘇武是在天漢元年 (西元前100) 使匈奴時被扣留的,這件事怪不得匈奴,因為使節團的副使張衛涉入匈奴內部的宮廷政變。蘇武一干人等沒被處死是因為自漢初漢與匈奴一直處於和戰不定的狀况,單于不願意把事做絕了。

隔年天漢二年李陵與李廣利出征,箭盡援絕後被俘。史記說是漢武帝得知李陵當了匈奴駙馬後,殺了他全家。從此李陵在北地淹留。歷史上記載李陵與蘇武見了三次面。李陵起初不敢去見蘇武,第一次見面已是在入北地十餘年後。李陵去勸降當然沒有成功,否則就不會有蘇武牧羊的故事了。第二次見面李陵是去告訴漢武帝的死訊,蘇武聽了吐血。漢武帝崩於後元2 (西元前87),距蘇武被拘已經13年了。繼任的昭帝與匈奴達成和議,始元六年 (西元前81) 蘇武即將獲釋,李陵宴請蘇武。

蘇武與李陵原本是舊識。蘇武曾任郎官、後遷移中廄監。郎官是宰相的從屬幕僚,移中廄監就是《西遊記》中的弼馬温,就是照管馬的。別看這官小,漢代因在平城吃了匈奴的虧,積極備戰,養馬是頭等大事。李陵則曾任郎官、建章監,就是當初漢光武帝劉秀在國子監唸書時的第一志願「做官當做執金吾」,皇家侍衛隊隊長。二者都還掛著侍中的銜。侍中在漢時不是真正的職務,代表的是可以出入庭掖,是天子近臣。有點像是清朝的「上書房行走」、「乾清宮行走」一樣。二者都是功勳世家子弟,所以有此殊榮,說不定還是世交。

在送行的酒宴,李陵留下了送蘇武的詩。李陵傳世的詩還不少,但有許多是托李陵之名。摘的是《昭明文選》選的3首。真偽也許仍待考,但其文學作品的價值是毋庸置疑的。

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 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躑躕。 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 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長當從此別,且複立斯須。 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 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 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 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 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

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側,悢悢不得辭。 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李陵的生年史所未載,但由漢男子服役年齡、李陵為其父李當戶之遺腹子等因素可以粗推李陵約生於元光元年至元光三年之間 (西元前134 ~ 132),至此李陵已年過半百。心境上是「將軍百戰身名裂」 (辛棄疾《賀新郎》) ,而且心中還有大慟:「收族陵家,為世大戮,陵尚復何顧乎?」。但寫出來的詩,還可以像《飲馬長城窟》古詩的淡然。明明是揪心揪肺的思念,卻可以用「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輕輕帶過。李陵詩中講的盡是友朋的依依別情,但李陵所經歷的喪母、妻、子天崩地塌的摧折,僅在詩中隱隱的為人世滄桑當背景。

比較有趣的有兩件。蘇武出生約於建元元年 (西元前140) 左右,比李陵長了個 6歲,此時已近花甲。詩中兩次提到「執手野躑躕」、「攜手上河梁」,似乎那個時代兩個大男人攜手而行是常事。另外歷史上記載李陵起舞唱別歌:「徑萬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聵。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似乎漢以前歌舞是宴會常態,劉邦歸故里時與父老唱《大風歌》,鴻門宴上項莊舞劍,就連項羽要自刎時都要先唱個《垓下歌》。漢人的生活及文釆比現代人高的多。

別後7年,李陵卒於北地。蘇武多活了幾年,宣帝神爵二年(西元60)去世。但在歸國的次年昭帝始元七年(西元80年)其子蘇元參與上官桀、上官安父子的謀反而遭誅。十九年的流離剛結束,卻又立即遭老年喪子之痛。


2012年11月4日 星期日

高陽與金庸 (二)

初讀金庸的武俠小說是在小學。金庸在香港辦明報,左右不討好。文革時和大公報打對台,被大陸視為反共反左;在台灣則被列為中間偏左,所以金庸的武俠小說見不得天日,全以他人的名義發行。那時看到金庸寫的武俠小說,往往不甚歡喜,原因是小時候對武俠小說的理解是一個純虛構的世界,加了歷史背景及武俠以外的其它物事,徒使故事變得不純淨。更不用提不知道人生中竟有如此許多無可奈何之事。可是金庸小說中凡事都留個缺角,借「鹿鼎記」中的話說是「可見花無常開,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與一般的武俠小說中男女主角都是電影明星般十全的寫法大不相同。

大學後書禁漸開,同學間傳閱金庸小說。只見其情節依稀記得,沒花時間去跟潮。一直要到研究所時,閒來無事將圖書館中凡是有趣的,像是30年代小說、上古史、紅學、甲骨、金梁等,都讀個遍。由於自己開始長知識了,金庸的小說變得開始顯眼了。

第一次覺得驚艷的是《射雕英雄傳》中黄藥師的膠合船。讀上古史看到東漢皇甫謐的《帝王世紀》說:「昭王德衰,南征濟於漢,船人惡之,以膠舟進。王御船至中流,膠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沒於水中而崩。」;周昭王是被楚船人以膠合船晃點淹死的。猛然想起桃花島一節。好金庸,竟在這種細微處打起埋伏起來了。

射雕英雄傳第二十九回黑沼隱女中,黄蓉與劉瑛姑鬥算一節,却是算經九章算數起的頭。黃蓉初會劉瑛姑,見她正在算55, 225的平方根,這一題正是九章算數卷第四「少廣」中的第12題。「少廣」是九章算數中求平方根以及立方根的章節。這一題金庸選的好,因為劉瑛姑已算出前兩位數,第三位數黃蓉搶著答5原是容易,因為平方末位數能是5的根只有5,所以劉瑛姑以為黃蓉是瞎猜中的。但下一題就難了,是開立方根,也是「少廣」中有的方法,但金庸自己出的題。第三題是一次多元聯立方程式,解法是九章算數中卷第八「方程」的主題,而我們今日仍沿稱方程。黃蓉臨走時留了三題氣困劉瑛姑,也是算經中的題目。譬如第三道是「鬼谷算題」: 「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這是孫子算經中的名題。以今日數論 (number theory) 的術語來說,就是中國餘數定理 (Chinese Remainder Theorem)。用今日之數學知識理解這些題目不難,難的是以從前的方法和術語來呈現這些問題。像是敘述劉瑛姑在算開平方時列的商、實、法、借算四行,就是以前開平方用的方法和術語,不好好讀、理解過九章算數一次,只抄題是抄不來的。相信以今日學理工專業的人,也很少學過如何以系統的方式手算開平方、開立方。以此一例來看,金庸也許未必是在寫作之前已經腹笥如此寬廣,寫時信手拈來便是;但至少為了寫作時一小段題材的豐富與精確願意下大功夫去考證、學習,這就值得敬佩了。這裏金庸賣了一點小小的破綻。算經十書成於唐前,特別是《九章算數》在西漢時張蒼、耿壽昌增訂、校注時流傳已久。劉瑛姑既以「神算子」得名,對算經十書》不可能不知曉,讓黃蓉這小妮子給白耍了。

金庸小說裏的多樣、豐富的中華文化題材文史、星相、醫藥、命理等已早是眾譽有加,不必一一探討。我覺得有個書中人物恰好可以拿來當典型人物,是《天龍八部》中的蘇星河。此人琴棋書畫詩酒花無一不精,有點像是金庸小說的立體人像招牌。但也照例留了個缺憾備多力分,因此武學造詣終不及其師弟丁春秋,終於死在丁春秋之手。這種缺憾原是金庸小說中人事所共通的,是以典型。

寫小說時,有些人物的原型是從身邊人物中萃取的。從文本主義 (textualism) 來看,讀文學作品是不必推究作者背景及原意旨的。但讀金庸小說,沒有讀行間字 (read between lines) 會失去一些樂趣。像《鹿鼎記》中的吳之榮說有多猥瑣就有多猥瑣,儘讓韋小寶尋晦氣著玩。知道清順治莊廷鑨文字獄案的都知道是吳之榮使的壞,而查伊璜 (查繼佐) 列名《明史》序中,在此案受了牽連,後來據說是鐵丐吳六奇奔走才得以免。金庸本名查良鏞,正是浙江海寧查慎行家之後,查慎行與查伊璜是同村同姓同時人,不知是否族親?遂使韋小寶在小說中替人討回公道,對於吳六奇則多所稱述。於是從此學到,會使文字的人是得罪不得的,特別是會寫暢銷小說的人。不過最近大陸網友有人考證,說是查伊璜因是首告而得免,且與吳之榮均分莊家查抄家產。果真是如此,不正是可見花無常開,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

要看這些弦外之音,看金庸的後記比本文態更深入些。金庸甚愛惜羽毛,版本多有修葺。我手中的套書是八O年代初的版本。譬如《連城訣》後記中點透男主角狄雲原型人物,就是他家長工和生。這些後記中所揭露最深沈的,莫過《倚天屠龍記》的後記中最後一段話:「然而,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的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早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是人生三大不幸。金庸逢此變故後對於小說中的行文看法已大有不同。

金庸對自己小說的評價是「長篇的比中短篇的好些,後期的比前期的好些。」我想大部份讀者是同意的。但後期的小說眼界比較開闊,卻不再是單純的武俠了。《天龍八部》講的是因果,從書名可知。在少林寺、夫人設陷的莊院中,一一各了結恩怨情仇、自證因果。《鹿鼎記》講的是市井和官場,其實這二者很像,只是檯下、檯上之別。約莫是《九尾龜》和《官場現形記》的合版,講武功的反而少了。真正武功講的精純的,是《笑傲江湖》。都是講劍一道,是以深入。

如果要問我最喜歡金庸的那些元素,著實難以選擇。但如果真的只能挑一味,我選擇語言一項。這裏指的語言,不是講譬如《天龍八部》中的阿朱講的吳儂軟語;金庸是吳地人自會講得。也不是《九陰真經》中的借《蒙古秘史》的漢字注音,那只是一段遊戲文字。而且金庸寫《九陰真經》是黃裳寫的。黃裳是北宋人,其時蒙古還未興起,自然也無漢字注音的《蒙古秘史》。我計較的書中沒有一些「文明詞」。簡單的說,是要通通回到明小說以前的語言。如果對這種差別沒有感覺,建議去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平江不肖生寫前面的106回,至張汶祥剌馬新貽止。後面的章回是走肖生寫的。前面唸著如果沒有感覺的話,唸到107回以後就突然感覺是吃夾生米飯,基至是嗑到石仔兒,要崩牙的。什麼神秘主義之類的詞都出籠了。語言與內容脫節,看不下去了。這也是金庸在七O、八O年代改版的主要功夫,像《射雕英雄傳》、《飛狐外傳》等都挑明了這主旨。沒提的,想來也是一體適用。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china/chinafile.php?item=CN10749979

2012年11月2日 星期五

胡蘭成一事


講一個聽來的故事。胡蘭成在台灣時是朱家的常客。有一天朱家姊妹和友人在家中客廳玩碟仙,竟然請到了蔣介石。時胡蘭成在朱家二樓,朱家姊妹聳恿胡去問問題。胡先是猶豫,後來經不起催促,下樓去問蔣了個問題。得到答案之後,如釋重負,就癱在沙發上。

問什麼問題呢?當時有一說蔣、汪二人是對日唱雙簧,像清三藩之亂時的李光地和陳夢雷一樣,總有一個是賭對的。胡也許問的是這個問題,問到「是」的答案,心中長期的牽掛就有個了結。

汪政府中的確有和重慶方面維持聯繫的,譬如周佛海。周佛海在43年就和戴笠 (王安憶小說中「上海小姐之死」中那位國民黨要人的原型) 建立起聯絡。但這是否是汪的本心,以及其他人是否知道這事後才加入汪政權的,卻頗有疑問。

胡的「山河歲月」文字雖然優美,但是在講民國這一段與日本的關係,將日本人的種種惡行都放在他所優為大而化之的文字下遮掩。是以大陸現在讓出版「今生今世」,卻還禁「山河歲月」。小節可以出入,大節不能有虧。

很多國家對判國罪是沒有追訴時限的。胡能來台灣,後雖然不見容於輿論又遠走日本,但終沒有吃過官司,已不算委曲。台灣社會對漢汗,已是異常的寬容了。

2012年10月31日 星期三

高陽與金庸 (一)


高陽過去後,人生的樂趣就少了一半;金庸封筆後,人生的樂趣就全沒了。這樣講雖然有點「笑林廣記」式笑話的誇張,但無疑的他們的書是那個年代最可以悅有涯之生的事物了。

先說高陽。高陽本名許晏駢,浙江杭州人。其高曾叔祖許庚身是光緒朝的軍機大臣。這一家世讓他在寫清朝歷史小說時佔了些便宜。像是在寫《慈禧全傳》(《慈禧前傳》、《玉座珠簾》、《清宮外史》、《母子君臣》、《胭脂井》、《瀛臺落日》)這一系列時,大致就是許庚身在內廷供職的時間,有很多的掌故與野史,興許是家族中流傳下的。又如《胡雪巖》(《胡雪巖》、《紅頂商人》、《燈火樓臺》)系列,因為胡雪巖的基業阜康錢莊設在杭州,是杭州人耳熟能詳的故事,講來特別有肌里。

但只是單靠家世也無法如此的多產;高陽著作90餘種,105冊,一冊書三兩公分厚,堆起來的確比人高,連用著作等身來形容都是說得少了。

要寫歷史小說,首先要歷史的基礎紮實自不待言。歷史是歷史小說的框架,高陽在這一點下的工夫很深。高陽全盛時期在台灣七個報刋同時連載他的小說專欄。這麼高的產量自然是無法預留庫存的。據曾任職副刋編緝的朋友說高陽是每天來交下一天稿的。來的時候總抱了一堆書,譬如是清宮奏摺檔案等,現場寫稿、交稿走人。雖然時間這麼緊迫,可歷史的框架也沒亂過套,有時在文中就做起考據文章來了。像是講到孝莊文皇后下嫁多爾袞一事時,引《張蒼水詩集》上壽稱為合巹樽,慈寧宮裡爛盈門;春宮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一詩,却又另引經據典去駁張的不是。

史觀及考據只能扶持歷史小說的框架骨幹;小說要能有肌里可讀,還需另有工夫。他寫歷史小說獨得之秘之一,就是筆記類的書,像「慈禧全傳」中許多素材來自於黃濬的「花隨人勝盦摭憶」、徐凌霄、徐一士兄弟的《凌霄一士隨筆》、瞿蛻之《人物風俗制度叢談》;講汪政權的「粉墨春秋」則來自於金雄白之「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等。這些筆記是歷史的註記,一般來說就是稗官野史。但因寫的年代近,不太容易失真;另外能列入筆記的條目,本身就極有助談興,連陳寅恪這樣的大學問家都極愛讀黃濬的「花隨人勝盦摭憶」。這本書以前台灣發印過,可惜絕版了。又像「粉墨春秋」中細到可以看汪精衛如何懼內(陳君璧) ,像這樣的事要見諸正史是很難的。有了筆記中材料當倚靠,不僅是真實,人物事情的面貌顏色也豐富許多。「粉墨春秋」中也提到鄭如蘋(色戒中湯唯角色的原型) 與丁默邨(梁朝偉飾)的事,這自然也是「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所曾提及的。

另一個寫好小說的因素,卻無法靠外力了。我覺得是對人情世故的練達,這一點在高陽的小說中以全知的觀點敍事不管在人物的對話、心中的盤算或者是多條緒的交互綜理上都可以看的分明。也無怪有人拿《胡雪巖》系列當商業企管的教材:企管說穿了就是對人情的揣摩。
高陽的小說除了小說故事本身之外還有令人著迷的地方。有一陣子高陽著迷於命理,所以在書中提到了乾隆的命格年、月、日、時四柱中是中央缺土一事上(《乾隆韻事》),從文字上的敍述感覺是他把講八字格局的四柱滴天髓》一類的書都讀通了,才能批講命格如此熟透。說這個命格命犯桃花;若是男造就是開疆闢土的英主,因為中央無阻、四方通達,而君王本身後宮充實,犯桃花是正常;若是女造,則就只能是流娼了。又如《紅樓夢斷》(《秣陵春》、《茂陵秋》、《五陵遊》、《延陵劍》)、《曹雪芹別傳》、《三春爭及初春景》等講曹雪芹的系列,簡直是在開講紅學了。是以在紅學的論證中,高陽也不缺席(《紅樓一家言》、《高陽說曹雪芹》、《高陽說紅樓夢》)。另外高陽對於詩也下了很深的工夫。乾隆的詩在高陽的評點之下,多數只得「不通」二字。《鳳尾香羅》一書則是對素稱晦澀的李商隱詩的解讀。書名是從李商隱一首《無題》詩「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音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繫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取的頭。高陽認為李商隱是跟小姨子有染,談戀愛上不得檯盤,是以情詩多以《無題》做標題。另有《高陽說詩》的專書講詩講的痛快。其它如對清幫等之類議題(《大野龍蛇》、《清幫》) 的旁述、專著不勝枚舉,才情不限於一事一物。難怪大陸出版家霍寶珍感嘆:「中國大陸有十一億人口,也沒有出過一個高陽」。
有人喜歡拿二月河來比對高陽。二月河的康熙、雍正、乾隆系列的確吸引人,尤其是以其小說雍正皇帝為藍本的電視劇,讓觀眾重新檢視了這個頗受爭議的歷史人物。寫大部頭小說現在的小說家都會先寫計畫綱要,才不致於讓旁枝蔓葉過於拓,遮蓋了主幹。在這一點上,我的看法是二月河的書比較有剪裁。高陽的小說由於他的寫作方式一天一稿的專欄,比較沒有組織;對於文中引發的有趣題材,又不太肯取捨。以他私淑弟子張大春的話來說,是「跑野馬」。往往開了一個旁枝,就不知道要走多遠才能繞回來。「花開兩頭,各表一枝」原是章回小說中慣用手法,但是對於分枝要有控制,才不至於喧賓奪主。像是「蜀山劍俠」中的一支旁支,竟然也可寫出廿餘萬字。以輕小說的標準,這段文字已經可以出兩、三本書了。難怪「蜀山劍俠」終究沒有個了局。這不能不說是看高陽小說比較大的缺撼旁枝蔓延過甚,主軸結束的力量就不夠,有時候的感覺是嘠然而止。

講個聽來的高陽本身的故事。前面說到高陽每日交稿,沒有存糧。有一日高陽沒有出現,也沒有個交待。一般報社處理這個狀况,不外是在專欄處登個「本日稿擠,敬請見諒」之類的道歉啓事。但高陽同時在幾家報社連載,總不成幾家報社同時稿擠吧!於是老實相告「續稿未到,敬請見諒」。一連登了好幾天,登的讀者心癢、編輯心慌。好不容易幾日後,高陽終於出現,掛著繃帶抱著書。人家見是因傷病,又兼之年高,也不好多說些什麼。誰知高陽却自己老實和盤托出,說是在師大附近打電動遊戲機打到脫臼,講的時候還帶點羞赧。高陽在小說中顯示的是人情世事練達。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又顯示了另一面。胡雪巖系列中有個人物叫劉三叔,正門、偏門樣樣精通,却不是願意每日安生過正經日子的人。讀胡雪巖系列看到劉三叔這個角色時,總感覺是高陽在小說中故意外露的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