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4日 星期日

高陽與金庸 (二)

初讀金庸的武俠小說是在小學。金庸在香港辦明報,左右不討好。文革時和大公報打對台,被大陸視為反共反左;在台灣則被列為中間偏左,所以金庸的武俠小說見不得天日,全以他人的名義發行。那時看到金庸寫的武俠小說,往往不甚歡喜,原因是小時候對武俠小說的理解是一個純虛構的世界,加了歷史背景及武俠以外的其它物事,徒使故事變得不純淨。更不用提不知道人生中竟有如此許多無可奈何之事。可是金庸小說中凡事都留個缺角,借「鹿鼎記」中的話說是「可見花無常開,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與一般的武俠小說中男女主角都是電影明星般十全的寫法大不相同。

大學後書禁漸開,同學間傳閱金庸小說。只見其情節依稀記得,沒花時間去跟潮。一直要到研究所時,閒來無事將圖書館中凡是有趣的,像是30年代小說、上古史、紅學、甲骨、金梁等,都讀個遍。由於自己開始長知識了,金庸的小說變得開始顯眼了。

第一次覺得驚艷的是《射雕英雄傳》中黄藥師的膠合船。讀上古史看到東漢皇甫謐的《帝王世紀》說:「昭王德衰,南征濟於漢,船人惡之,以膠舟進。王御船至中流,膠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沒於水中而崩。」;周昭王是被楚船人以膠合船晃點淹死的。猛然想起桃花島一節。好金庸,竟在這種細微處打起埋伏起來了。

射雕英雄傳第二十九回黑沼隱女中,黄蓉與劉瑛姑鬥算一節,却是算經九章算數起的頭。黃蓉初會劉瑛姑,見她正在算55, 225的平方根,這一題正是九章算數卷第四「少廣」中的第12題。「少廣」是九章算數中求平方根以及立方根的章節。這一題金庸選的好,因為劉瑛姑已算出前兩位數,第三位數黃蓉搶著答5原是容易,因為平方末位數能是5的根只有5,所以劉瑛姑以為黃蓉是瞎猜中的。但下一題就難了,是開立方根,也是「少廣」中有的方法,但金庸自己出的題。第三題是一次多元聯立方程式,解法是九章算數中卷第八「方程」的主題,而我們今日仍沿稱方程。黃蓉臨走時留了三題氣困劉瑛姑,也是算經中的題目。譬如第三道是「鬼谷算題」: 「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這是孫子算經中的名題。以今日數論 (number theory) 的術語來說,就是中國餘數定理 (Chinese Remainder Theorem)。用今日之數學知識理解這些題目不難,難的是以從前的方法和術語來呈現這些問題。像是敘述劉瑛姑在算開平方時列的商、實、法、借算四行,就是以前開平方用的方法和術語,不好好讀、理解過九章算數一次,只抄題是抄不來的。相信以今日學理工專業的人,也很少學過如何以系統的方式手算開平方、開立方。以此一例來看,金庸也許未必是在寫作之前已經腹笥如此寬廣,寫時信手拈來便是;但至少為了寫作時一小段題材的豐富與精確願意下大功夫去考證、學習,這就值得敬佩了。這裏金庸賣了一點小小的破綻。算經十書成於唐前,特別是《九章算數》在西漢時張蒼、耿壽昌增訂、校注時流傳已久。劉瑛姑既以「神算子」得名,對算經十書》不可能不知曉,讓黃蓉這小妮子給白耍了。

金庸小說裏的多樣、豐富的中華文化題材文史、星相、醫藥、命理等已早是眾譽有加,不必一一探討。我覺得有個書中人物恰好可以拿來當典型人物,是《天龍八部》中的蘇星河。此人琴棋書畫詩酒花無一不精,有點像是金庸小說的立體人像招牌。但也照例留了個缺憾備多力分,因此武學造詣終不及其師弟丁春秋,終於死在丁春秋之手。這種缺憾原是金庸小說中人事所共通的,是以典型。

寫小說時,有些人物的原型是從身邊人物中萃取的。從文本主義 (textualism) 來看,讀文學作品是不必推究作者背景及原意旨的。但讀金庸小說,沒有讀行間字 (read between lines) 會失去一些樂趣。像《鹿鼎記》中的吳之榮說有多猥瑣就有多猥瑣,儘讓韋小寶尋晦氣著玩。知道清順治莊廷鑨文字獄案的都知道是吳之榮使的壞,而查伊璜 (查繼佐) 列名《明史》序中,在此案受了牽連,後來據說是鐵丐吳六奇奔走才得以免。金庸本名查良鏞,正是浙江海寧查慎行家之後,查慎行與查伊璜是同村同姓同時人,不知是否族親?遂使韋小寶在小說中替人討回公道,對於吳六奇則多所稱述。於是從此學到,會使文字的人是得罪不得的,特別是會寫暢銷小說的人。不過最近大陸網友有人考證,說是查伊璜因是首告而得免,且與吳之榮均分莊家查抄家產。果真是如此,不正是可見花無常開,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

要看這些弦外之音,看金庸的後記比本文態更深入些。金庸甚愛惜羽毛,版本多有修葺。我手中的套書是八O年代初的版本。譬如《連城訣》後記中點透男主角狄雲原型人物,就是他家長工和生。這些後記中所揭露最深沈的,莫過《倚天屠龍記》的後記中最後一段話:「然而,張三丰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的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早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是人生三大不幸。金庸逢此變故後對於小說中的行文看法已大有不同。

金庸對自己小說的評價是「長篇的比中短篇的好些,後期的比前期的好些。」我想大部份讀者是同意的。但後期的小說眼界比較開闊,卻不再是單純的武俠了。《天龍八部》講的是因果,從書名可知。在少林寺、夫人設陷的莊院中,一一各了結恩怨情仇、自證因果。《鹿鼎記》講的是市井和官場,其實這二者很像,只是檯下、檯上之別。約莫是《九尾龜》和《官場現形記》的合版,講武功的反而少了。真正武功講的精純的,是《笑傲江湖》。都是講劍一道,是以深入。

如果要問我最喜歡金庸的那些元素,著實難以選擇。但如果真的只能挑一味,我選擇語言一項。這裏指的語言,不是講譬如《天龍八部》中的阿朱講的吳儂軟語;金庸是吳地人自會講得。也不是《九陰真經》中的借《蒙古秘史》的漢字注音,那只是一段遊戲文字。而且金庸寫《九陰真經》是黃裳寫的。黃裳是北宋人,其時蒙古還未興起,自然也無漢字注音的《蒙古秘史》。我計較的書中沒有一些「文明詞」。簡單的說,是要通通回到明小說以前的語言。如果對這種差別沒有感覺,建議去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平江不肖生寫前面的106回,至張汶祥剌馬新貽止。後面的章回是走肖生寫的。前面唸著如果沒有感覺的話,唸到107回以後就突然感覺是吃夾生米飯,基至是嗑到石仔兒,要崩牙的。什麼神秘主義之類的詞都出籠了。語言與內容脫節,看不下去了。這也是金庸在七O、八O年代改版的主要功夫,像《射雕英雄傳》、《飛狐外傳》等都挑明了這主旨。沒提的,想來也是一體適用。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china/chinafile.php?item=CN10749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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