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四十歲,還偶而會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夢中最後的一幕,是自問為何過了五月二十六日,我依舊還留在軍中?然後就醒來一身冷汗。軍中嚇人的話有「讓你當兵當不完」,沒想到對我竟成切膚之痛。這樣的驚悚自然是在軍中經歷了一輩子中生命最受威脅的情境。恐懼反覆銘刻,終成夢魘。
當兵時大學生還有機會考預官,我考運不錯,是技術兵種。受訓後簽運平平,分發到野戰部隊的技術單位部隊。連長人品不錯,日子還算安穩。但這樣的日子沒能持久,一個裝備眾多的特殊部隊需要技術軍官,我隨即被轉調。這是噩夢的開始。
新的單位的連長是去年的陸軍或國軍莒光連長。按理說,應該是個英雄人物、全軍楷模,至少是人品端莊、績效卓著之輩,但事有大繆不然者。
我初報到時,我的印章已刻就,心想連長設想周到。由於連上行政單位缺主管,所以我從技術幕僚軍官又兼行政排排長。
剛開始一兩星期也沒有見到什麼特別的異狀。有兩次深夜、凌晨的緊急集合。一次是連長看漫畫看到第十幾集興頭正熱,下幾集不知流落何人手中,是以叫起眾人搜尋;另一次是他自外返營,宣佈他玩電玩機小蜜蜂以二十幾萬分創新記錄,大笑三聲後解散。雖是有些虐人,但沒有針對性,心裏頭不覺得有太大壓力。連長也有些其它嗜好,經常找人下象棋,我也被找去下過。我贏了一盤,此後沒找過我。他也愛練跆拳,聊起來他妹妹是跆拳國手。當兵前為了練身子,我恰好也與他妹妹在同一家道館學習。由於技術還過得去,教練讓我當他妹妹的陪練員,就是人肉拳靶子。連長還喜孜孜的告訴我,由於練跆拳道,他在道上還有些混名,像是「XX街小弟」、「XX么么」等。另外只覺連長放假放得爽快。週六下午後,除少數留守人員外,園區為之一空。用餐時,餐廳有些空蕩蕩的。連平日似乎也有的假放,園區中很少滿員。
因為我來自於技術部隊,而連隊上裝備多,連長要我回原單位申請維修零件。原單位的弟兄很照顧,在法規政策允許依的範圍內儘量予以滿足。申請到這些補給零件後押車回營,連長臉上喜孜孜的。這是平日臉帶寒霜、氣氛肅殺的連長少見的輕鬆空檔。
與行政排的弟兄相處一段日子後,他們看我平日少與連上軍官少有私下的交往,比較願意與我談,逐漸的聊開來。有個當連長勤務兵的,外面混過。有天不假外出幾小時,被連長逮著,被帶到廚房。連長指著還在嘶嘶叫的沸水壺說:「這一壺一分鐘內喝下,這次就算了了。」這勤務兵也夠硬氣,真的喝下。但口、舌、食道、胃如何,可以想見。另一位也犯在連長手中,雙手被綑綁,吊足了一天,手的皮全脫了。連長怕出事,叫輔導長帶著回家跟他家人硬編了一套說法。讓我看手時,雖然已經過了好一陣子了,手上膚色猶是一塊紅、一塊白。
最令人動容的是一位農家子弟。連長想用廚餘養豬,這位弟兄家中有豬仔,於是連長派車到他家載豬。豬也都交付了,卻在回程途中有豬跳車摔死了,連長便藉口不肯給錢。這位弟兄人在屋簷下,只好請他姊姊來談。沒想到姊姊到了連上,連長非但沒給錢,反倒藉機調戲了他姊姊一番。他姊姊走了之後,連長將他找到房間,扯掉階級肩章,叫他不必忌諱軍中階級,跟他單挑。但是士兵怎敢還手,於是被海K了一頓。他翻起上衣,已經過廿餘天了,胸部及小腹仍是一片青紫。
於是我一一私下詢問,自我到任不到一個月,一個排有十餘個人遭連長毆打過。受害者不僅是士官兵,有些軍官也有類似遭遇。既然鍋蓋揭開了,索興就將所有的事一併告訴我。預刻我印章是先放行油料;營區中經常有長官的私家車來加油,有時候是整個油桶的搬,全不忌諱軍用油有添加色料,與民用油明顯不同。我到任未滿一個月,自己未蓋過一次印,油料虧空倒已是一大筆。連長下棋是賭彩的,有些志願役的軍官一個月的薪俸都不夠輸,卻又不能不下。跟我下一盤是試我棋藝,我贏了一盤才斷了他的念頭。假日、非假日放假是要收錢的;而省下的伙食費當然入他的私囊,有點像以前軍閥的「吃空缺」。裝備檢查日近,他要裝備負責人自己設法。找得到民間用料的,負責人自己掏腰包。特殊軍規、軍用零件的,就從我申請來的那些零件,按他的標價向他買。這是我不到一個月就見著的事,過去的事,就講不完了。
我這才約略領悟,連長對我是有些忌諱,又覺得有些用處,至少我申請到的零件他可以用以生財,所以他沒有向我下手。自己雖然沒事,但是當一排的主管看底下的同僚如此過日子,心裏很是難受。一腔熱血,有時有想豁出去的念頭。
也合該有事,裝備檢查的前一天,連長交待要將電瓶水的比重全調整成符合規格的比重。我和負責維修的士官都極力勸阻;電瓶使用久老化了,比重自然會偏移,與新電瓶的標準規格自然不能比。將老電瓶的電瓶水比重調整成規格內的數字,恐怕電瓶就掛了。連長執意不聽勸,還開始威嚇這是抗命。之後又急著要出營外找樂子去,找值星官下令伙房四點開伙。
伙房的作息時間與一般同僚不同,一般是不應卯的。四點鐘離正常開伙時間尚早,剛好伙房大廚家中有喪事,到營區公用電話處與家中連絡去了。連長要開伙找不到人,索性緊急集合,操演全連起來。發過脾氣後,就逕自出營去了。此時整個部隊風聲鶴戾、雞飛狗跳,都覺得要出大事了。有士兵跟我說,那些混道上的覺得連長做的太超過,想在外面堵他;也有說國防部的保防細胞已經反應了,上級隨時要來查。同寢室的軍官是值星官,由於緊急集合找不到伙房大廚,連長撂下狠話說要打他,急得不得了又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深夜,連長回營,先是到槍械庫去看了手槍和子彈,然後拿出國軍訓練準則,在桌前思考。我的猜想是他大概聽到了什麼風聲,覺得受了威脅,所以先去看了手槍。然後又想整治人,但又礙於可能有人會打報告,所以看訓練準則,按著準則操人誰也很難說錯。
隔日的裝備檢查果然出了大狀況:所有機動設備因為電瓶強加水調比重的關係,全都停擺了。以前我在技術單位出去裝備檢查,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紕漏。不久師長就到單位上。我是技術幕僚,首當其衝。師長責問為何如此。現在我還記得當時嘴唇顫得快說不出話來。隨即豁了出去,在連長、旅長、師長各級長官前,將連長的所作所為全部報告出去。只看師長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後呈鐵青色。我也不知我的下場會是如何。後來問及被毆打的士兵時,由於傷痕歷歷在目,翻到那一位胸腹全是青紫斑的弟兄時,師長才下令帶走連長。
很久以後才從師部的軍官口中聽到,說是當時師長臉色鐵青,是怒我在眾人面前狀告上官,沒給他轉圜處理的機會。
連長被押走後,我的恐懼才真正開始。先找我的是副連長。副連長和另一位排長的管教方式是有樣學樣。這一位排長還曾因為「整飭軍紀」被師長記過大功,實則是他先出手,士兵不甘還手,演成互毆事件。官兵互毆當然是士兵倒霉。平常也聽過排上兄弟被他跩過。後來聽人說他大學時就在學校附近開酒吧,有黑道背景。副連長找我的原因是怕我也把他翻出來,先來通氣,也留下威嚇,說他出事的話,自會有人來尋仇。隔日國防部的監察官真的來查連長的案子,當然撲了空。這位監察官的訪查卻幫了我的忙。因為連長的事由於我的舉發,師長主動處置,所以在國防部來調查時沒有受連累,是以怒氣稍歇。又因事情已上達天聽,沒辦法再遮掩,所以我的壓力就輕些。
不久之後因為我在連上出了這樣的事,又被調到同一旅的另一單位。報到後第二天,一位從未謀面的副營長就將我拉到角落,跟我說我要自己留意。旅長及有些軍官就是跟那位連長吃喝玩樂的團伙,那些開到營中加軍油的私家車就是他們的。他們擔心我會將他們拖下水,定會再搆陷於我。另一位在旅部任職的大學同學也帶給我相同訊息。後來也是聽師部的同事說的,旅長在案發次日就用公文將我函送軍法單位,罪名是「越級呈報」,但被軍法單位打了回票。一是師長主動詢問,我只是被動回覆;二是各級長官均在場,沒有越級的問題。從此我小心翼翼過日子;新單位素以伙食辦得好出名,但是我一個月中體重掉了 6 公斤。
一月多月後,我又被調回原技術單位。心裏的壓力才稍為鬆懈。過了許久,有一次師長來巡視,我不在連上。見我房間掛滿了「連級幹部講習」、「新進幹部訓練」等全師第一名的學科、體能戰技獎狀,上面都是印他的名字,注視了許久。然後問作陪的連長說:「就是他嗎?」顯然至此時他心中猶覺得我狀告上官是個負面的人物,與這些以他名字頒發的獎狀實在不班配。
再過半年,那位連長就被放了出來,仍在師部任職。他找人傳話給我,要我當心。我在軍營,閃躲是沒法子的。不過他的威脅沒持續太久。有一日他出營門,被以前要堵他的黑道尋著了,被剁了腳筋,從此廢了。
直到了五月二十六日,受了陸軍及國防部的優秀服務獎狀,領了退伍證,出了營門,心裏才踏實。
我雖經歷了這麼多驚嚇,但畢竟順利退伍了。在大學同一個學院的另系同學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剛受完預官訓練,被分發到外島的司令部當幕僚。報到後第一天,長官見他初來乍到無事,就要他領隊去採辦晚宴要用的海鮮,長官也沒交待什麼,只叫他跟著兩個老兵走。那兩個老兵荷著槍領了他到漁港,就逕自跟剛入港的漁船去交涉漁貨去了。然後兩個老兵又擔了兩擔海鮮回去交差。輕鬆任務、導覽之旅。沒想到一個多星期後台灣的監察單位來調查,隨即將他和那兩位老兵監禁,罪名是「持槍搶劫」。按軍法,這是可以槍斃人的罪名。原來在外島司令部管著港口的出入,平常當地漁船多有孝敬。但是那天恰是好颱風天,來自台灣的漁船入港避風,沒想到遇到兩個槍兵來要東西。當時不敢拒絕,回台再去告狀。這官司喫得好不糊塗。這位同學被關在外島,只能央人帶口信四處求援。後來好像找到一位老立委,硬逼著他長官出面解決,然而已身繫囹圄好一陣子了。部隊的陋習要一個全然不知曉的起碼官去頂缸,這種事也真的做的出來。
後記
我有好一陣子怪那位師長。在他治下發生各種光怪陸離的事。譬如有個伙房兵屢被扣假忿而拿刀剁了自己左手的等,我官卑職小,看到的只是一小角。但這樣的人,他四十歲出頭就升了少將,在他同儕之中是比較快的。這位師長最後升至參軍長,因與長官政見不合才致仕。在軍隊的人中,算是相對秀異的。如果當時是另一位長官會做的更好嗎?現在想來未必。
怪制度嗎?台灣的制度很多源自美軍,而監察、政戰、保防、軍法等防腐機構一樣也不缺。但是違法亂紀的事情照樣發生。而且以保密為名,形成一個封閉體系,外界所看的到的,通常已是包掩不住的一小部份。至於功能性的失靈就更不用講了。演習時機動裝備丟的滿山滿谷、通訊全靠民間電信網絡等,當過兵的,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如果台灣真有戰事,我實在無法期待這個團體能順利的執行他們的任務。至於把子弟交給他們,即使在沒有戰事的日子也是高風險的事。
在社會工作多年後,我慢慢覺得是社會資源分配的問題。台灣自日據時代起,醫生這個行業一直吸引著許多社會菁英持續的投入。儘管對醫療、健保還有許多批評,但是台灣的健保制度,在外人看來是值得艷羨的。生死之事,我可以比較放心的交給他們。至於軍隊,由於早期的待遇以及人身生活受的限制,比較不吸引秀異人員的投入。在台灣,軍校沒有像西點軍校那樣耀眼的榮光。偶而有比較出類拔萃的人,因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要不就終於融入其中,要不就選擇離開。要讓軍隊脫胎換骨,需要人員素質全面的提昇汰換。
我在那個旅待的時候,結識了一位剛下部隊該專業官校第一名畢業的同僚,人很積極幹練,英氣蓬勃,像極了軍教片中的典型正面人物。在那兒待的一個多月中,親眼見證這樣人的志氣怎麼被軍隊消磨殆盡。比如說他的妻子在營區外醫院第一胎待產,臨盆時他跟營長要請幾個鐘頭的假。當時部隊並無急事,但營長硬是不准,理由是營長也是這樣過來的。快退伍時再去看他,已經不復昔日英姿,人也緘默了。像林毅夫的例子現在軍隊談起他來猶恨的癢癢的。撇開他的叛逃罪行不談,從他後來的發展,不能否認他是個人才。要問的是為什麼他從頂尖學府的風雲人物 (一年級代表聯合會主席) 要投入軍旅?又為什麼他在軍中備受上級長官的關注 (天下第一連馬山連連長) 要游過對岸?事實上,那個年代還有幾個像他這樣「投筆從戎」、軍隊重點栽培的典型,後來的結局很多是令人扼腕的。
台灣軍隊要改為募兵制也許是一個契機。縮編可以裁汰不適任人員,提升待遇,可能有機會與社會其它部門爭取優秀人才。要注意的是如果能吸收到優秀的人,要創造一個能羽翼他們的集體環境,免得這些人又個別消融在舊習氣的體制之中。等到他們群體力量夠大了,也許就可以改變整個軍隊的習氣了。從體制外找尋新的管理層也是可以考慮的辦法,譬如文人國防部長以及軍隊非戰鬥勤務的民間僱員。如果只從一些單一的制度 (譬如禁閉室) 改變、人事懲處來下手,相信軍隊還會如昔。那位連長從來不送士官兵到禁閉室,然而行為不更令人髮指嗎?卅餘年前發生的事,後來不又一而再、再而三的輪番上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