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30日 星期二

一夫一妻制的爭辯


這篇報導說一夫一妻制的好處在避免殺嬰,因為一夫多妻的群體,譬如獅子,在新的雄獅入主後,通常會先殺嬰。所以要確保自己基因的延續,男性傾向維持一夫一妻。反對者的理由更妙,說是避免戴綠帽子才是真正的理由。但這是刊在 Science 上的文章,只好稍為認真對待一下。

單從生物結構的角度來看,男人的體型稍大於女人的,這代表在演化的過程中至少有一段是一夫多妻的,看公獅及母獅的體型差距就明白了。這也是一隻新公獅入主一獅群後有能力殺嬰的原因。但是為什麼演化方向突然轉了彎了,這沒說清楚。

從社會制度的角度來看,一夫一妻其實是蠻新穎的。從上次冰河期結束,現代人的人口才得以大量增長,主要是引進了農業。而女人在採集方面的能力是優於男人的,所以新石器時代基本上是女性社會。女性社會並不是穩定的一夫一妻社會。在中國的歷史,遲至夏、商之交,才慢慢轉為男性宗法社會。即便是在男性宗法社會,一夫一妻也並不是理所必然的常模。一個男人有幾個妻子是決定於經濟能力多些,遲至祖父那一輩猶是如此。而且從演化的角度來看,女性社會,特別是男性宗法社會,在演化的長河中都只是一瞬間。

以粒腺體 DNA (mtDNA) 追蹤現代人的夏娃,大概是十幾廿萬年前於東非的一個女性。以 Y 染色體追蹤現代人的亞當,大概是六萬年前於東非的一個男性。之所以時間如此大的落差的原因學者認為可能的原因之一是有權勢的男性通常有較多的機會繁殖。這一點從中國的姓氏排行李 ()、王 ()、張、劉 () 充份可見。所以在較大尺度的演化上,有些證據似乎也不充份支持。


所以演化學者還要努力,先別急著蓋棺定論。也許心靈的滿足就夠解釋了。

2013年7月28日 星期日

頻繁的異常天候?

這似乎是目前報導天候災害的最時髦註解了。

最近看 1493 物種大交換丈量的世界史》(1493 Uncovering the New World Columbus Related [1]) ,這是一本繼《哥倫布大交換:1492以後的生物影響和文化衝擊(The Columbian Exchangebiological and cultural consequences of 1492 (30th Anniversary Edition)) 之後討論新舊大陸物種大交換的書。它的重點比原著多涵蓋了對生態的衝擊,書中第四章是討論對中國的衝擊。基本上他認為因為在浙、贛、閩交界山區墾殖自美洲輸入的玉米 (番麥),破壞水土保持,造成中國主要糧食生產區的大洪水頻率增加。

作者引的是中國歷史學家李向軍從各種史料搜集的資料。有清一代 (1644~1911)計發生16,384 次水災。從 1841~1911 平均每年更要面臨 13 次以上的大洪水,而這些災難,作者是用卡翠娜颶風等級來形容的。清朝發生的頻率比宋朝的頻率每年 2~3 次、明朝 (開始引進美洲食物) 6 次都高。作者的興趣在於物種交流後的生態改變,我的疑問卻是:全球暖化後異常氣候造成的災變頻率真的增加了嗎?

現在中國地區的洪水報導我認為還算透明。以現在發生的頻率與清代的相較,事實上遠遠不如。當然現代水利工程的能力要遠較宋、明、清要高明很多。但是依文獻記載的「數日豪雨,致使陸能行舟」這樣的氣候,雖然現在災損可以控制的較小,但以現代的眼光,也絕不是正常的氣候。所以我的疑問是:所謂的異常氣候頻率增加,是依據什麼來比較?

以生涯中有限的小地區經驗來比較,我生下來不到兩年就遇到八七水災。童年中的記憶,水淹到一公尺以上的至少有三次。至於水淹及膝,350 公分的,幾乎是童年每年期待的暑汛暑信;學校放假,坐在簷前放蚱蜢舟紙船。到了初中以後,洪水從此絕跡,迄今四十餘年未再犯。

台灣的近代氣候、水文資料是自日據時代開始,迄今未滿 120 年。依這些有限的資料,因颱風或豪雨致水災的年平均數短期內似乎有上昇的趨勢 [3]。但是既缺乏相似精確的歷史敘述,怎麼說增加或減少?防洪標準的 200 年週期頻率又是怎麼來的?


2013年7月26日 星期五

在人腦植入假記憶?

現在已可以在老鼠腦內植入假記憶。但如報導中說的,人腦較為複雜,目前還沒有辦法。

人腦的長期記憶要先從海馬迴的暫存區 (像電腦中的 DRAM) 反覆寫到大腦皮質 (像是磁碟或 flash 的永久記憶區),而這個程序可以持續長達兩三年。大腦皮質的發達是人類異於其它哺乳類、甚至其它靈長類的地方。我們的做夢就是執行這個功能的重要程序之一。

這個實驗其實還不能說是植入長期記憶,因為類似恐懼這種情緒性的反應是由杏仁核主導。杏仁核屬於邊緣系統,是腦部比大腦皮質要早的組織。而且這些對恐懼的反應似乎不必經過海馬迴到大腦皮質的反覆刻寫,杏仁體另有其它途徑來記憶;恐懼是生物生與死的關鍵問題,在演化早期就應該發展出來。

曾經有一個失去長期記憶功能的病人,醫師與她握手時手中有微剌物,她經驗了一次後,儘管她不記得這個醫師,也記不得握手這個情境,但是醫師以後再伸出手來,她卻再也不肯握手。

另外,儘管記憶是可以塑造的;我們每一次回想一件事,其實或多或少的也變更了原記憶的連結;我們的腦中似乎另有機制在監測這些記憶是否真實。當我們的「記憶」與真實狀況有差距時,而我們敘述這些「記憶」時,腦造影的技術已可以偵測到不一樣的生理反應。

以電腦的語言來說,對每件事件的記憶我們也許沒有一份備份來判別是否失真,但似乎至少有一個關於這份訊息的 ECC (Error Correction Code)。當原訊息開始扭曲變形時,大腦裏就有機制隱隱感覺不對,這也是下世代測謊器的原理:不再訴諸排汗、心跳、血壓這些較間接的生理指標,直接由大腦的反應來判讀。

所以,離可塑記憶那天還早。但我們末經植入的記憶也不是那麼牢靠;像歷史一樣,它是依我們的意願點滴、連續塑造的。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E6%A4%8D%E5%85%A5%E5%81%87%E8%A8%98%E6%86%B6-%E9%BC%A0%E7%89%88%E3%80%8A%E5%85%A8%E9%9D%A2%E5%95%9F%E5%8B%95%E3%80%8B-20130727000940-260108

2013年7月21日 星期日

誰來負洪仲丘案主要致死罪嫌?

當軍高檢聲請羈押陸軍542旅副旅長何江忠上校時,認為其所涉的罪嫌為刑法「職權妨害自由」、「職權強制」及陸海空軍刑法「對部屬施以法定種類以外之懲罰」等三項罪嫌。當時已隱隱以為不妥,而其後的發展果然就如當初所預期的最壞結果。

洪仲丘案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一位屆退役男的不正常死亡。洪仲丘案固然有一連串各種的違法、違規及違紀行為,但致死無疑是最重的犯行。而此犯行是鐵證如山,毋庸置疑。但對於涉案最高階軍官聲押所用之罪嫌全未提及此最重大罪行,當時的感覺是軍高檢會將此罪行歸諸於最基層人員。後來的發展果然如此。

接著542旅旅部連長徐信正少校以涉嫌「職權妨害自由」、「對部屬施以法定種類以外之懲罰」被羈押;上士范佐憲以涉犯陸海空軍刑法第四十五條第二項「對部屬施以法定種類以外之懲罰」及刑法一百卅四條及三零二條「職權妨害自由」等罪嫌被羈押,也全與致死無關。倒是269旅禁閉室陳毅勳管理士以涉犯陸海空軍刑法第44條第1項「凌虐部屬致死」等罪嫌被羈押。果然最重的罪嫌是由最基層的人員來承擔。

陳毅勳對於洪仲丘死亡應付一定責任應該沒有太大問題,至少是「業務過失致死」。但是以「凌虐部屬致死」被羈押是有疑義的。陳毅勳與洪仲丘從屬於不同建制單位,平日並無從屬指揮的關係。另外以針對洪仲丘個人凌虐之故意,陳毅勳恐怕是遠遠不如另外3位,因為分屬不同單位,入禁閉室前恐亦無凌虐之動機。至少,不應該由他來承擔此罪嫌之主要責任。

法律上對於非直接犯罪的人有「教唆」和「間接正犯」的分別,其中最大的分別在於有無支配力。軍隊中階級體制森嚴,直接指揮線上的上官具有近乎絕對的支配力,這是為什麼要對「凌虐部屬致死」要處以重刑的理由,因被害者無力反抗。軍中上官要凌虐人亦多不用自己親力為之,因為有其他人受其支配代為執行,自己的雙手可以不沾腥。軍高檢目前的看法正是洪仲丘案會發生的原因:追究法律責任,高階主管只負較輕的程序過失;最重的刑責,落在最基層的執行人員身上。是以具有支配力的上級長官可以放手去做。洪仲丘案如果以原軍高檢的觀點去偵辦,無疑是對持此看法的人的重新保證可以放手施虐。軍紀的整頓完全談不上。


如果還聽不懂,去看一看《軍官與魔鬼》 (A Few Good Man) 吧!阿湯哥要起訴的是傑克尼可森扮演的上校,不是執行 code red 的士官與士兵。http://www.imdb.com/title/tt0104257/

2013年7月16日 星期二

商用量子計算機

Article published on p. 4, July issue, Science Report (科技報導)

報導說美國航太總署最近買了量子計算機 (quantum computer) [1]。說是商用,其實有點早,買家是美國航太總署NASA,是個跑在前沿的研究機構。但是這麼早出現可以遞交的機器,是早的令人驚訝。交付的公司是家總部在加拿大的公司 D-Wave [2]。這家公司是除了大學及研究機構外,致力於量子計算機的領先公司。

真正商用的量子計算機,專家預測5~10 內會問世 [3]

至去年為止,在有些實驗室做的量子計算機原型只有7個量子位元(q-bit);而所計算的,只不過是分解21的質因數這麼簡單的問題。現在一下子變成128 q-bit了。量子計算的難處之一是維持量子位元於相關狀態 (coherent state)。量子位元數量較多時,量子計算機的穩定性和可靠性就可以大幅提高。所以雖然只是從7個量子位元提昇至128個量子位元,但是在準確性和穩定性上卻是里程碑式的躍昇。

傳統的計算機記憶的位元是二進位的 0 1,可以標記為 |0> |1>兩種狀態 (state)。量子位元記憶的狀態可以是 |0> |1> 的任意疊加 (superposition),可以寫成 a |0> + b |1> [3],這是一種量子狀態 (quantum state)。其中a 絕對值的平方是測量到這個量子位元為狀態 |0>的機率; b 絕對值的平方是測量到這個量子位元為狀態 |1> 的機率。二者的和為 1,在複數平面上 a b 畫出來就是個單位圓。在數學上,一位單位圓可以映射成一條實數線,所以一個量子位元基本上儲存的資料遠不是一個傳統位元可以比擬的。這樣儲存資訊的方式首先就讓一位量子位元的資訊儲存容量變大很多。另外也因為其量子狀態的特性,量子計算機容許新的、很有效率的演算法 (algorithm)

量子計算機最常讓人稱道的例子是它在質因素分解的效率遠勝於傳統電腦。受限於傳統位元的儲存方式,對一個大數 N 之質因素分解的最佳演算法時間正比於 O(e1.9 (log N)1/3 (log log N)2/3),是次指數型 (sub-exponential) 的時間長度,基本上,是隨著數目大小 N 的成長而指數成長;而如果用量子計算機,則可以用肖爾演算法 (Shor’s algorithm) [4],將時間大幅降低為 O((log N)3),是個多項式時間 (polynomial time),也就是說,只隨著數目大小 N 的成長而次方成長。從我們數學的直覺,多項式時間當然會比指數型時間短很多。

這個進步馬上威脅到我們每天不知不覺在使用的加解密系統公鑰基礎設施 (PKIPublic Key Infrastructure) [5]。我們每天在網路連線、送郵件、打手機、提款、看受數位權限管理的內容等,都會用到此安全系統。這個安全系統其工作原理很簡單,就是將兩個約500 位元的質數相乘成一個 1024 位元的大數 (以十進位來算,大概是 10 31 次方的大數),以此大數當成加密的鑰匙,稱為公鑰 (public key),任何人都可以知道並取用來加密資料。而資料解密的演算法需要知道原先的那兩個質數,稱為私鑰 (private key)。以電子郵件來打比方,公鑰就是電子郵件住址,任何人都可以知道並寄信件到這個住址;私鑰好比個人的帳戶密碼,只有擁有者才知道並用以開啟進去看信件內容。這個加/解密方法之所以安全有效在於兩個數目相乘很容易,但要將一大數分解成兩個質因數很難,一個普通的電腦可能要幾年才能完成。但是如果量子計算機真正上路,大數的質因數分解變得簡單、快速,這個沿用多年的方法就變得不安全而需有新的方法來替代。

量子計算機也不是什麼都快,它最主要的應用在於解界錯誤量子多項式時間 (BQP; bounded error quantum polynomial time) [6] 之類的問題,也就是說解題時間在量子計算機上是多項式時間,這類問題可以由數學分析清楚界定。像前述的質因數分解的問題,或者蛋白質摺疊 (protein folding) [7] 等錯綜複雜的問題。像蛋白質摺疊的問題以前都是利用超級電腦群集 (super computer cluster) 才有辦法計算,因為用傳統位元計算所需的計算資源龐大。之所以會有錯誤是因為量子世界的計算是機率 (probabilistic) 的,而不是決定論的 (deterministic),而且維持量子位元在相關狀態也不容易,所以可能會有錯誤產生。但這個錯誤的機率會隨著量子位元的成長而急速限縮。現在看起來好像量子計算機應用有限,其主要原因是其演算法及程式撰寫需要對量子力學深入的理解,這不是一般電腦工程師所熟悉的領域。發展新應用需要伴隨著硬體環境的成長,也需要重新培養人才。D-wave網站就提供開發者協助以讓業界開始準備、熟悉。

傳統的位元是以電晶體的開關或電容上的電荷的有無來表示 0 1的狀態。量子位元則是以約瑟芬生接合 (Josephson Junction) [8] (1973年的物理諾貝爾獎得獎作品) 來儲存量子位元。基本上是兩個超導體鈮合金 (Niobium; Nb) [9] 中間夾以氧化鋁 (AlO),形成約瑟芬生接合 [2],用以儲存其量子位元。由於超導體需要在極低溫下才能運行,所以必需提供近乎絕對零度的環境,這是目前對於量子計算機推廣的一大障礙。但是由於量子計算機在某些方面應用明顯的有特殊表現,它仍然能首先將切入利基市場。譬如在 2011 D-Wave 就賣了一台 128 位元的量子計算機給洛克希德馬丁公司 (Lockheed Martin) [10],而洛克希德馬丁公司是全世界知名的軍火公司,其用途也就不言而喻了。此外 Google 最近也買了一台並且參與了研究 [11]

對於量子計算機製造晶片所需的工藝流程,除了超導合金材料之外,台灣的半導體代工業是優而為之。而量子計算機往高集積度、多量子位元的發展方向,更是半導體每日的例行公式。其所需的量子及固態物理的基礎科學,台灣物理界發展蓬勃。當台灣的 IT 產業走到瓶頸,這是一個可以考慮的新出路。

References:
[10]: http://www.dwavesys.com/en/pressreleases.html#lm_2011


2013年7月14日 星期日

我最深層的恐懼—軍中經驗 -----兼論洪仲丘事件

直到三、四十歲,還偶而會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夢中最後的一幕,是自問為何過了五月二十六日,我依舊還留在軍中?然後就醒來一身冷汗。軍中嚇人的話有「讓你當兵當不完」,沒想到對我竟成切膚之痛。這樣的驚悚自然是在軍中經歷了一輩子中生命最受威脅的情境。恐懼反覆銘刻,終成夢魘。

當兵時大學生還有機會考預官,我考運不錯,是技術兵種。受訓後簽運平平,分發到野戰部隊的技術單位部隊。連長人品不錯,日子還算安穩。但這樣的日子沒能持久,一個裝備眾多的特殊部隊需要技術軍官,我隨即被轉調。這是噩夢的開始。

新的單位的連長是去年的陸軍或國軍莒光連長。按理說,應該是個英雄人物、全軍楷模,至少是人品端莊、績效卓著之輩,但事有大繆不然者。

我初報到時,我的印章已刻就,心想連長設想周到。由於連上行政單位缺主管,所以我從技術幕僚軍官又兼行政排排長。

剛開始一兩星期也沒有見到什麼特別的異狀。有兩次深夜、凌晨的緊急集合。一次是連長看漫畫看到第十幾集興頭正熱,下幾集不知流落何人手中,是以叫起眾人搜尋;另一次是他自外返營,宣佈他玩電玩機小蜜蜂以二十幾萬分創新記錄,大笑三聲後解散。雖是有些虐人,但沒有針對性,心裏頭不覺得有太大壓力。連長也有些其它嗜好,經常找人下象棋,我也被找去下過。我贏了一盤,此後沒找過我。他也愛練跆拳,聊起來他妹妹是跆拳國手。當兵前為了練身子,我恰好也與他妹妹在同一家道館學習。由於技術還過得去,教練讓我當他妹妹的陪練員,就是人肉拳靶子。連長還喜孜孜的告訴我,由於練跆拳道,他在道上還有些混名,像是「XX街小弟」、「XX么么」等。另外只覺連長放假放得爽快。週六下午後,除少數留守人員外,園區為之一空。用餐時,餐廳有些空蕩蕩的。連平日似乎也有的假放,園區中很少滿員。

因為我來自於技術部隊,而連隊上裝備多,連長要我回原單位申請維修零件。原單位的弟兄很照顧,在法規政策允許依的範圍內儘量予以滿足。申請到這些補給零件後押車回營,連長臉上喜孜孜的。這是平日臉帶寒霜、氣氛肅殺的連長少見的輕鬆空檔。

與行政排的弟兄相處一段日子後,他們看我平日少與連上軍官少有私下的交往,比較願意與我談,逐漸的聊開來。有個當連長勤務兵的,外面混過。有天不假外出幾小時,被連長逮著,被帶到廚房。連長指著還在嘶嘶叫的沸水壺說:「這一壺一分鐘內喝下,這次就算了了。」這勤務兵也夠硬氣,真的喝下。但口、舌、食道、胃如何,可以想見。另一位也犯在連長手中,雙手被綑綁,吊足了一天,手的皮全脫了。連長怕出事,叫輔導長帶著回家跟他家人硬編了一套說法。讓我看手時,雖然已經過了好一陣子了,手上膚色猶是一塊紅、一塊白。

最令人動容的是一位農家子弟。連長想用廚餘養豬,這位弟兄家中有豬仔,於是連長派車到他家載豬。豬也都交付了,卻在回程途中有豬跳車摔死了,連長便藉口不肯給錢。這位弟兄人在屋簷下,只好請他姊姊來談。沒想到姊姊到了連上,連長非但沒給錢,反倒藉機調戲了他姊姊一番。他姊姊走了之後,連長將他找到房間,扯掉階級肩章,叫他不必忌諱軍中階級,跟他單挑。但是士兵怎敢還手,於是被海K了一頓。他翻起上衣,已經過廿餘天了,胸部及小腹仍是一片青紫。

於是我一一私下詢問,自我到任不到一個月,一個排有十餘個人遭連長毆打過。受害者不僅是士官兵,有些軍官也有類似遭遇。既然鍋蓋揭開了,索興就將所有的事一併告訴我。預刻我印章是先放行油料;營區中經常有長官的私家車來加油,有時候是整個油桶的搬,全不忌諱軍用油有添加色料,與民用油明顯不同。我到任未滿一個月,自己未蓋過一次印,油料虧空倒已是一大筆。連長下棋是賭彩的,有些志願役的軍官一個月的薪俸都不夠輸,卻又不能不下。跟我下一盤是試我棋藝,我贏了一盤才斷了他的念頭。假日、非假日放假是要收錢的;而省下的伙食費當然入他的私囊,有點像以前軍閥的「吃空缺」。裝備檢查日近,他要裝備負責人自己設法。找得到民間用料的,負責人自己掏腰包。特殊軍規、軍用零件的,就從我申請來的那些零件,按他的標價向他買。這是我不到一個月就見著的事,過去的事,就講不完了。

我這才約略領悟,連長對我是有些忌諱,又覺得有些用處,至少我申請到的零件他可以用以生財,所以他沒有向我下手。自己雖然沒事,但是當一排的主管看底下的同僚如此過日子,心裏很是難受。一腔熱血,有時有想豁出去的念頭。

也合該有事,裝備檢查的前一天,連長交待要將電瓶水的比重全調整成符合規格的比重。我和負責維修的士官都極力勸阻;電瓶使用久老化了,比重自然會偏移,與新電瓶的標準規格自然不能比。將老電瓶的電瓶水比重調整成規格內的數字,恐怕電瓶就掛了。連長執意不聽勸,還開始威嚇這是抗命。之後又急著要出營外找樂子去,找值星官下令伙房四點開伙。

伙房的作息時間與一般同僚不同,一般是不應卯的。四點鐘離正常開伙時間尚早,剛好伙房大廚家中有喪事,到營區公用電話處與家中連絡去了。連長要開伙找不到人,索性緊急集合,操演全連起來。發過脾氣後,就逕自出營去了。此時整個部隊風聲鶴戾、雞飛狗跳,都覺得要出大事了。有士兵跟我說,那些混道上的覺得連長做的太超過,想在外面堵他;也有說國防部的保防細胞已經反應了,上級隨時要來查。同寢室的軍官是值星官,由於緊急集合找不到伙房大廚,連長撂下狠話說要打他,急得不得了又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深夜,連長回營,先是到槍械庫去看了手槍和子彈,然後拿出國軍訓練準則,在桌前思考。我的猜想是他大概聽到了什麼風聲,覺得受了威脅,所以先去看了手槍。然後又想整治人,但又礙於可能有人會打報告,所以看訓練準則,按著準則操人誰也很難說錯。

隔日的裝備檢查果然出了大狀況:所有機動設備因為電瓶強加水調比重的關係,全都停擺了。以前我在技術單位出去裝備檢查,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紕漏。不久師長就到單位上。我是技術幕僚,首當其衝。師長責問為何如此。現在我還記得當時嘴唇顫得快說不出話來。隨即豁了出去,在連長、旅長、師長各級長官前,將連長的所作所為全部報告出去。只看師長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後呈鐵青色。我也不知我的下場會是如何。後來問及被毆打的士兵時,由於傷痕歷歷在目,翻到那一位胸腹全是青紫斑的弟兄時,師長才下令帶走連長。

很久以後才從師部的軍官口中聽到,說是當時師長臉色鐵青,是怒我在眾人面前狀告上官,沒給他轉圜處理的機會。

連長被押走後,我的恐懼才真正開始。先找我的是副連長。副連長和另一位排長的管教方式是有樣學樣。這一位排長還曾因為「整飭軍紀」被師長記過大功,實則是他先出手,士兵不甘還手,演成互毆事件。官兵互毆當然是士兵倒霉。平常也聽過排上兄弟被他跩過。後來聽人說他大學時就在學校附近開酒吧,有黑道背景。副連長找我的原因是怕我也把他翻出來,先來通氣,也留下威嚇,說他出事的話,自會有人來尋仇。隔日國防部的監察官真的來查連長的案子,當然撲了空。這位監察官的訪查卻幫了我的忙。因為連長的事由於我的舉發,師長主動處置,所以在國防部來調查時沒有受連累,是以怒氣稍歇。又因事情已上達天聽,沒辦法再遮掩,所以我的壓力就輕些。

不久之後因為我在連上出了這樣的事,又被調到同一旅的另一單位。報到後第二天,一位從未謀面的副營長就將我拉到角落,跟我說我要自己留意。旅長及有些軍官就是跟那位連長吃喝玩樂的團伙,那些開到營中加軍油的私家車就是他們的。他們擔心我會將他們拖下水,定會再搆陷於我。另一位在旅部任職的大學同學也帶給我相同訊息。後來也是聽師部的同事說的,旅長在案發次日就用公文將我函送軍法單位,罪名是「越級呈報」,但被軍法單位打了回票。一是師長主動詢問,我只是被動回覆;二是各級長官均在場,沒有越級的問題。從此我小心翼翼過日子;新單位素以伙食辦得好出名,但是我一個月中體重掉了 6 公斤

一月多月後,我又被調回原技術單位。心裏的壓力才稍為鬆懈。過了許久,有一次師長來巡視,我不在連上。見我房間掛滿了「連級幹部講習」、「新進幹部訓練」等全師第一名的學科、體能戰技獎狀,上面都是印他的名字,注視了許久。然後問作陪的連長說:「就是他嗎?」顯然至此時他心中猶覺得我狀告上官是個負面的人物,與這些以他名字頒發的獎狀實在不班配。

再過半年,那位連長就被放了出來,仍在師部任職。他找人傳話給我,要我當心。我在軍營,閃躲是沒法子的。不過他的威脅沒持續太久。有一日他出營門,被以前要堵他的黑道尋著了,被剁了腳筋,從此廢了。

直到了五月二十六日,受了陸軍及國防部的優秀服務獎狀,領了退伍證,出了營門,心裏才踏實。

我雖經歷了這麼多驚嚇,但畢竟順利退伍了。在大學同一個學院的另系同學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剛受完預官訓練,被分發到外島的司令部當幕僚。報到後第一天,長官見他初來乍到無事,就要他領隊去採辦晚宴要用的海鮮,長官也沒交待什麼,只叫他跟著兩個老兵走。那兩個老兵荷著槍領了他到漁港,就逕自跟剛入港的漁船去交涉漁貨去了。然後兩個老兵又擔了兩擔海鮮回去交差。輕鬆任務、導覽之旅。沒想到一個多星期後台灣的監察單位來調查,隨即將他和那兩位老兵監禁,罪名是「持槍搶劫」。按軍法,這是可以槍斃人的罪名。原來在外島司令部管著港口的出入,平常當地漁船多有孝敬。但是那天恰是好颱風天,來自台灣的漁船入港避風,沒想到遇到兩個槍兵來要東西。當時不敢拒絕,回台再去告狀。這官司喫得好不糊塗。這位同學被關在外島,只能央人帶口信四處求援。後來好像找到一位老立委,硬逼著他長官出面解決,然而已身繫囹圄好一陣子了。部隊的陋習要一個全然不知曉的起碼官去頂缸,這種事也真的做的出來。

後記

我有好一陣子怪那位師長。在他治下發生各種光怪陸離的事。譬如有個伙房兵屢被扣假忿而拿刀剁了自己左手的等,我官卑職小,看到的只是一小角。但這樣的人,他四十歲出頭就升了少將,在他同儕之中是比較快的。這位師長最後升至參軍長,因與長官政見不合才致仕。在軍隊的人中,算是相對秀異的。如果當時是另一位長官會做的更好嗎?現在想來未必。

怪制度嗎?台灣的制度很多源自美軍,而監察、政戰、保防、軍法等防腐機構一樣也不缺。但是違法亂紀的事情照樣發生。而且以保密為名,形成一個封閉體系,外界所看的到的,通常已是包掩不住的一小部份。至於功能性的失靈就更不用講了。演習時機動裝備丟的滿山滿谷、通訊全靠民間電信網絡等,當過兵的,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如果台灣真有戰事,我實在無法期待這個團體能順利的執行他們的任務。至於把子弟交給他們,即使在沒有戰事的日子也是高風險的事。

在社會工作多年後,我慢慢覺得是社會資源分配的問題。台灣自日據時代起,醫生這個行業一直吸引著許多社會菁英持續的投入。儘管對醫療、健保還有許多批評,但是台灣的健保制度,在外人看來是值得艷羨的。生死之事,我可以比較放心的交給他們。至於軍隊,由於早期的待遇以及人身生活受的限制,比較不吸引秀異人員的投入。在台灣,軍校沒有像西點軍校那樣耀眼的榮光。偶而有比較出類拔萃的人,因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要不就終於融入其中,要不就選擇離開。要讓軍隊脫胎換骨,需要人員素質全面的提昇汰換。

我在那個旅待的時候,結識了一位剛下部隊該專業官校第一名畢業的同僚,人很積極幹練,英氣蓬勃,像極了軍教片中的典型正面人物。在那兒待的一個多月中,親眼見證這樣人的志氣怎麼被軍隊消磨殆盡。比如說他的妻子在營區外醫院第一胎待產,臨盆時他跟營長要請幾個鐘頭的假。當時部隊並無急事,但營長硬是不准,理由是營長也是這樣過來的。快退伍時再去看他,已經不復昔日英姿,人也緘默了。像林毅夫的例子現在軍隊談起他來猶恨的癢癢的。撇開他的叛逃罪行不談,從他後來的發展,不能否認他是個人才。要問的是為什麼他從頂尖學府的風雲人物 (一年級代表聯合會主席) 要投入軍旅?又為什麼他在軍中備受上級長官的關注 (天下第一連馬山連連長) 要游過對岸?事實上,那個年代還有幾個像他這樣「投筆從戎」、軍隊重點栽培的典型,後來的結局很多是令人扼腕的。


台灣軍隊要改為募兵制也許是一個契機。縮編可以裁汰不適任人員,提升待遇,可能有機會與社會其它部門爭取優秀人才。要注意的是如果能吸收到優秀的人,要創造一個能羽翼他們的集體環境,免得這些人又個別消融在舊習氣的體制之中。等到他們群體力量夠大了,也許就可以改變整個軍隊的習氣了。從體制外找尋新的管理層也是可以考慮的辦法,譬如文人國防部長以及軍隊非戰鬥勤務的民間僱員。如果只從一些單一的制度 (譬如禁閉室) 改變、人事懲處來下手,相信軍隊還會如昔。那位連長從來不送士官兵到禁閉室,然而行為不更令人髮指嗎?卅餘年前發生的事,後來不又一而再、再而三的輪番上演嗎?

2013年7月13日 星期六

長江白暨豚

早上起來打開電視看《文茜世界週報》的重播。節目中提到長江白暨豚 [1,2] 即將滅絕,她說:「長江白暨豚是十億年前就生長在長江的生物。」聽了胸口如受重擊,宛如心臟病快發作了。

這是繼她說袁枚是明朝人、陳致中的 paper company Galahad 是取 "怪怪的阿拉伯名字" 等之後的另一次。袁枚當然不是明朝人,他的《祭妹文》是以前國文教材,有年紀的人都念過的;而 Galahad 是圓桌武士藍斯洛的私生子 [3],也是圓桌武士,不折不扣的傳統英文名字。但是看她脫口講出袁枚是明朝人時,語氣為之一頓而遲疑,也許她也意會到了。時間壓力下的口誤,不值得這樣檢視。

但說「長江白暨豚是十億年前就生長在長江的生物」卻是雙重的科學大錯誤,不能就這樣了事。

板塊說已是久被接受的理論。今日之地表風貌是由二億多年前的單一陸塊盤古超大陸 (Pangaea supercontinent) [4] 分離開而形成的。而板塊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個反復的程序。上一次的超大陸叫 Rodinia [5],大約是在 11 億至 7.5 億年前。經過兩次板塊的分合之前的時分,中國不知在何方,遑論長江?這是地質學上的問題。

另外,從地球生命的演化史,5.5 億年前都還是微生物的時代,連簡單的多細胞生物都還未問世,何況是淡水哺乳類。事實上,從化石上的記錄,長江白暨豚出現在中新世和上新些,大約是幾百萬年至二千萬年前。這時談中國、長江,才有意義。

做知性節目在今日的媒體環境是異數,值得鼓勵和支持。亦惟如此,需要格外的小心,因為看的人的期待與信賴不同;台詞不是綜藝節目的閒話一句。我講的這些,都是維基上就查得到的。做一段節目,找個工讀生查個 45 維基條目很難嗎?

References:
[1]: http://en.wikipedia.org/wiki/Baiji
[2]: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99%BD%E9%B1%80%E8%B1%9A
[3]: http://en.wikipedia.org/wiki/Galahad
[4]: https://en.wikipedia.org/wiki/Pangaea

[5]: http://en.wikipedia.org/wiki/Rodini5

2013年7月11日 星期四

大腦的秘密檔案 (Mapping of the mind)


生命科學在上世紀中後被徹底解構。對於生命現象的瞭解,大抵要先從分子生物學 (molecular biology) [1] 生物化學 (biochemistry) [2] 基因學 (genetics) [3] 的奠基工作開始。所有的生命現象似乎都可以化約成這些最基礎的方塊。然而自然也不是全然這樣運作的。譬如在物理中,即使暸解基本粒子 (elementary particles) 的模型,也難從這些模型第一原則 (first principle) [4] 的計算去暸解及預測複雜系統 [5] 如混沌 [6]。複雜本身就是知識,自有其不可化約 (irreducible) 的特性。

在生命科學中亦復如此。從鳥糞嘌呤 (Guanine)、胞嘧啶 (Cytosine)胸腺嘧啶 (Thymine)、腺嘌呤 (Adenine) 的基礎建築方塊,與比較宏觀的生命現象暸解—譬如諸種臟器的功能—之間,仍存有很大的距離。這些複雜的生命現象之中,最令我著迷的是腦的運作。這是最原始的哲學命題之一:我是誰?而許多從此衍發的議題諸如意識、記憶、學習、認知乃至病理的精神分裂、巴金森氏症、憂鬱症、上癮、強迫症等,這些都有高度知識興趣以及應用上的價值。是以從大學起持續購買所有關於大腦的書籍,以及閱讀所有可及的關於大腦的科普文章,譬如在《Scientific American》五月份的 Seeds of Dementia (失憶症的種子)

大腦的秘密檔案 (Mapping of the mind) 此次出版是第二版了。一本書出第二版,不全是因為它暢銷,而是這廿年內對大腦知識的長進,最主要得力於腦造影技術。除了以前大家熟知的,腦電波 (ElectroencephalographyEEG)、核磁共振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MRI)、正子斷層掃瞄 (Position Emission Topography) 外,現在又有擴散張量核磁造影 (Diffusion Tensor Imaging)、功能性核磁共振 (function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fMRI) 、近紅外光光譜儀 (Near-Infra-Red SpectroscopyNIRS)、腦磁波 (MagnetoencephalographyMEG) 等。這些在技術上的進展不只讓我們能監測腦部的功能模組,甚至能偵測單獨的神經元 (neuron) 的激發 [7]

從書中瞭解情緒、記憶、認知、計劃這些高層次的功能固然是心智高度的愉享,但即使從病態甚至一些花邊也是相當有趣的。譬如歌曲之王舒伯特的兩次創作高峰期與其輕度的躁鬱症發作期正好重疊,是偶然嗎?人的腦中約有一百億個神經元,其間大概有十兆個連結。這些連結數目在六歲時達到顛峰,以後就逐漸修剪,形成思考模式及記憶以促進效率。如果修剪不完整的,可能會有感覺相連症 (synaesthesia) [8],譬如看到某個顏色,就會聽到一種聲音。可藝術的創作不都是如此嗎?我記得以前的國文課本管叫這「聯想」,也就是賦、比、興。針對美食家腦部的掃瞄,36 個中有 34 個右腦額葉受過傷。成人的大腦有許多的腦溝及腦迴,而愛因斯坦的大腦剖片顯示他的空間模塊與數學模塊沒有區隔,難怪他把黎曼幾何與時空重力混成一體。

書很少看第二次,金庸的小說和紅樓夢除外。可這本書我已經開始看第二次了,忍不住對知識的貪婪,好像一塊海綿儘力的吸附水般。如果廿年後還有第三版,我還當再看。

References:
[7]: The language of the brain, p. 46, October, 2012, Scientific Americ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