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9日 星期六

孫過庭的《書譜》

喜歡書法的人大概不會錯過唐孫過庭的《書譜》

在他之前講書法的也不少,像漢漢崔璦的《草書勢》、蔡邕的《九勢》、東晉衛恒的《四體書勢》等,但他的《書譜》卻有兩個特點是在書評、甚至是所有的藝術評論中所罕見的。

第一個是表現的方式。《書譜》其實不長,只有三千餘字,原來孫過庭大概只是要將它當成一個完整作品的引言。但是也許是有志未竟或是流軼,《書譜》成為唯一傳世的部份。這三千餘字孫過庭是以草書書寫的。以書法來呈現書法的理論,這大概是所有藝術形式中只有書法才可能做得到的。用音樂來論述音樂、用畫來評畫,都很難想像。唐初書法家輩出,像是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薛稷等,但孫過庭的草書在唐代是沒有爭議的第一人。唐高宗李治說孫過庭的書法是「過庭小字足以迷亂羲、獻」,提到這種高度了。以這樣的藝術方式來呈現理,特別有說服力。

第二個特點是《書譜》中不僅提出了他對書法的評價,還提出了具體實現的方法。與仍然膾炙人口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一比,這一點就彌足珍貴。王國維認為詞以不隔為最高境界,這一點仔細讀過的可以約略體會,但王國維可沒教人怎麼寫好詞。孫過庭的《書譜》中,除了傳達他的書法審美觀之外,還提了具體的實踐方法:「至若數畫並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准。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恆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若行若藏。窮變態於豪端,合情調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 譬夫絳樹靑琴,殊姿共豔;隨珠和璧,異質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慚眞體;得魚獲兔,猶吝筌蹄。」學書法的基礎工夫紮實下了,這段文字仔細指點了怎麼更上層樓。以一般的文學評論來比喻,孫過庭的《書譜》比較像是作家寫的,而不是學比較文學的人寫的。

最近大陸中華書局出的鄭曉華編著的《書譜》,編、注均佳,還附有諸多法帖,是書法鑑賞入門的好書。


2012年12月22日 星期六

「杜子春」是菜市場名還是百變金剛


初次看到杜子春這個名字是在《唐人傳奇小說》,其實是從牛僧孺寫的《玄怪論》中卷一第一篇中摘錄出來的。誌怪筆記中的故事常常被摘錄到其它書中,像《太平廣記》、《太平御覽》、《唐人小說》、《唐人傳奇小說》、《三言二拍》等中都常常看到從誌怪筆記中演繹出來的故事。李公佐 (《南柯太守傳》的作者) 的《謝小娥傳》在《玄怪錄》中就成了卷二首篇的《妙尼寂》,到了《三言二拍》中又變成 《李公佐巧解梦中言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所以杜子春的名字就在這些筆記、小說中四處出現。像《醒世恆言》卷 37 就是 《杜子春三入長安》、《太平廣記》卷 16 也是《杜子春》。

杜子春的故事很簡單。現在看道家神仙、劍俠的故事都知道凡是要證道成仙之前,都得經過天劫,試驗並堅其道心。杜子春在人世經歷過幾次起落之後決心求道,因而受試考驗。杜子春在喜、怒、哀、懼、惡、慾這幾關都通過了測試,但最終失敗在愛這一關,沒能成上仙。杜子春在這類證道成仙的故事中,如果不是第一個,也是最早期的幾個之一;是後代類似故事的原型。與更早的誌怪筆記如東晉干寶的《搜神記》相比,故事性要強多了。《搜神記》中的記事大抵是誌異,像說什麼器物年久成精,有什麼異於常態或常理之處。只是增廣見聞,或者博君一笑。但杜子春沒能證道成仙,卻是人之為人的必然。注意作者已經用故事來說另外想說的事了。是以現在大致認為中國的小說是以傳奇開先河。

再聽到杜子春時,已是在大學聽學日語同學口中的 Toshishun,原來日本也有杜子春!當時覺得很訝異,現在當然知道那是芥川龍之介的小說,而且正是從唐人傳奇中演繹過來的。芥川龍之介的文學成就當然毋庸置疑,現在的日本文學大賞以他為名。像他小說《羅生門》的名稱現在也成了漢語的常用語詞。但他 1920 年寫的《杜子春》卻不能說創意十足。與唐人傳奇中不同的是杜子春失敗的原因是在孝。他受的最後試驗是見他父母在地獄中化為驢受牛頭馬面拷打,因而失聲叫了出來。從幻境中脫出之後,他師父卻說:「你若依然保持沈默,我打算當下就殺了你!」。故事是從唐人傳奇中借的原型,而對於孝的觀點,卻又是從晚清 (像劉芸洲的《七劍十三俠》)、民初的劍俠小說中常用的:「天下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老套語詞中轉借過來。不過也是敗在人之為人。從作者的觀點,成仙是妄,人的本性更值的珍貴。

另一個驚奇是在孔廟時又偶遇杜子春。孔廟有四配十二哲,名字都是論、孟中所熟悉的,朱熹雖然在十二哲中是後進,但他是理學正宗,後來科舉的標準答案,他說了算。有一次將東西廡的先賢先儒 (好像先賢比先儒高古一點,邵雍、程頤之後再無先賢) 一百四十八位看了個周遍,發現東廡第七十三位又居然是杜子春,他是以先儒入祠。孔廟裡的杜子春是東漢人,著有《周禮解》 (所有大陸、台灣孔廟網站都是寫《周體解》,怪哉!因循抄襲若此)。受教於劉歆,是王莽時唯一能傳《周禮》的人。另外他還著有《連山易》和《歸藏易》,都是學《易經》的重要典籍。杜子春對於孔學的傳承有很大貢獻。東、西漢、三國入祠孔廟只不過十一人。有清一代更只有陸隴其和張伯行兩位。康、雍、乾三代老臣張廷玉想入祠孔廟都想成心疾了。雖然高陽戲稱陪祠孔廟受牲禮供奉叫吃「冷豬肉」,但入祠孔廟真的比當選現在的中央研究院院士、甚至比得諾貝爾獎稀罕的多了。

中文姓名有限,重複的機會當然多。但是要能在歷史上同時留名,機會卻很少。像韓信在楚、漢爭霸時就有兩位。但大家熟悉的相信都是淮陰侯韓信而不是韓王信,雖然二者史均有載。清朝有大、小于成龍,是同族叔侄,都是清官、好官。此外同名的就很少記得有了。牛僧孺是經科舉入仕,而非像李德裕以恩蔭入仕,肚子中要有一定的材料,大概不會不知道先儒杜子春。是他故意拿先儒杜子春尋開心,像《補江總白猿傳》存心吃歐陽詢的豆腐,說千年老猿擄歐陽紇妻而生歐陽詢,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杜子春四處可見,而且造就了劍俠成仙的試驗鍛煉原型,十分有趣。

2012年12月15日 星期六

腹笥與小心火燭


第一次看到「腹笥」二字是在高陽的小說中,說一個人「腹笥甚寬」。從前後文的脈絡,看起來是講一個人博學多材。就這樣囫圇吞棗的理解過去了。

最近看南宋周密的《齊東野語》,看到了「腹笥」這個條目。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在昆山白蓮寺中 (陸龜蒙的故居) 陸龜蒙的塑像因故受損,發現塑像腹中滿是陸龜蒙詩文舊稿。陸龜蒙是與皮日休齊名的唐朝詩人,也是姜夔絕唱《點降唇》「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中想慕的天隨子。

另一個是霅川南景德寺佛像遭焚,發現彿像腹中藏經數百卷。條目中用「經笥」一詞。

查了笥字的原意,音伺。《說文解字》中說原是衣或飯的竹器。《孟子》梁惠王上篇中「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簞字是圓的,而笥是方的。方形的竹器後來用來裝經書,是以叫經笥。這些書笥由於都藏於塑像腹中,是以條目叫腹笥。腹笥甚寬,當然就是滿腹詩書了。

那麼腹中沒料呢?以前台灣的士子由於開發的晚,甚少中舉。福建的士子用歇後語來嘲笑,說是台灣的士子是「台灣蟳--無膏」。高陽更戲謔,說是「小心火燭」,因為是一肚子草包。

漢字本來就不是一義一字,有許多意義是靠字的複合產生新義。但許多漢字因為生活習慣的改變慢慢的從日常用語中消逝了。今人不騎馬,馬字偏旁的字就從日常用語中逐漸消失。「阜」字旁與「邑」旁的字原先都是地名,後來地名變遷,那些字也逐漸變成化石。竹、木之器,相信也會越來越罕見。可用的字少了,文字的樂趣,就越來越局限。

淮南子與雷電


《淮南子》是淮南王劉安在西元前 139 年獻給漢武帝的書,是道家主要的經典之一。中間有許多句子仍為人廣為傳頌,像是「是故非澹漠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道味十足。

讓我感到極高興趣的是卷三天文訓中的一小段「陰陽相薄,感而為雷,激而為電。」這與現在對雷電的瞭解是極為接近的。現在中文用的陰極、陽極,本來就是中國陰陽思想的一貫沿承,講正極、負極其實也是一樣。所以名字巧合一致不足為奇,重要的是它敘述了性質相對立的兩種物質。但是如果只到這兒,巧合的機會極高,凡是二元論的論述都可能會得到相同的結果。

接下來說是「相薄」,這個就有意思了。這裏講到距離的概念;要接近了,才會有反應。「感而為雷」與現在的物理概念相對照,就是形成電位勢,「激而為電」就是通過電流。把性質相反與距離的概念放在一起論述,大概就不能用巧合二字一語揭過了。

兩千多年前的人真的這麼瞭解電嗎?

2012年12月13日 星期四

比光速還快?


記得 2011年九月間令人聳動的新聞標題嗎? Faster than light [1,2]。當時有人來詢問我,我的回答是果真如此,你現在所看的世界不會是如此,更可能的是沒有你和我。我還是去查了原文。實驗是測量τ- neutrino,第三代輕子 (lepton,電子是第一代的輕子) 所伴隨的微中子,從日內瓦的 CERN 實驗室飛行到義大利 Gran Sasso 實驗室所偵測到的飛行時問和距離比,測量的結果飛行速度較光速為快。微中子不是無質量的粒子,質重小於 15.5 MeV。有質量的粒子,飛行速度理論達不到光速的,何況高於光速。該實驗群 OPERA 的發言人其實態度很謙卑,他說他們不是宣告新發現,但是他們尋求過所有的可能誤差,找不出任何原因,所以呼籲美國及日本的同行共同來檢驗。

但是新聞標題是不會這樣下的,不夠聳動。所以一時譁然,科學新聞變成比社會新聞還勁爆。然後呢?

2012 年二月的時候,錯誤發現了。錯誤的來源是由於一條連接 GPS 接收器與電腦中電子卡的光纖鬆脫了,讓時間的測量差了 60 ns (奈秒)。時間雖短,但是真的很要命 [3]。接下來是一連串悲哀的事件。OPERA 實驗要舉行記者會澄清真相,被 CERN Director 否決了,據說是認為他們 incompetent。五月時,OPERA 的領導人黯然辭去職務 [4]。從二月迄今的所有發展,沒有在台灣的報導中見過。 如果看過「比光速還快」的新聞的人,也許印象中還是愛因斯坦的理論被推翻了。這是關於媒體的一面媒體。

科學的進展很多時候是挑戰既存的理論而獲得成就的。以孔恩的語言,就是 paradigm shift,典範移轉。是以高崇如牛頓,其重力場論終究被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所包含、替代。但是要挑戰久經檢驗的理論,首先是謹慎,然後還是謹慎和更加謹慎。

對於學理論的我,當速度超過光速時,現在世界所有的秩序都毀了。先不說複雜的時空結構,單只是一個實物理量會得到虛數就令人沒有辦法理解。虛數在數學上很好用,但一個虛數的物理量是無法理解的。

講一個謹慎的故事。丁肇中先生的 1976 年諾貝爾獎是與 Burton Richter 分享的,而其共同所發現含 charm quark () 的粒子叫 J/ψ 粒子,是因為兩個團隊各自發現各自命名的。據說丁肇中先生的實驗早些得到結果,但是重複檢查、驗證。一直等到另一個團隊在相同質量也有類似發現,才決定宣佈。謹慎的代價是將榮耀與人平分,但這就是科學嚴謹態度下的選擇。




2012年12月3日 星期一

《齊東野語》的沈園與鎖喉症


最近看宋朝周密寫的《齊東野語》,一本也是筆記型的稗官野史。看到陸游與唐婉的故事很興奮,以為這是同一時代的第一手報導。在唸書的那個年代沒有聽過《釵頭鳳》的人還真不多。但仔細查了一下,同一時代還有陳鵠《耆舊續聞》講的却有些出入,《耆舊續聞》也是另一本的筆記。現代有少部份學者認為《釵頭鳳》過於香艷不符合陸游身份;而陸游、唐婉、唐婉的新夫趙士程都在紹興、都有戚誼、也都是仕宦之家,依《齊東野語》的說法陸游將《釵頭鳳》寫在沈園的作法根本不可能,各自婚嫁後又貼了大字報,紹興城不炸鍋才怪。好端端的一個故事竟然有這麼多曲折,當初去紹興遊沈園的憑古弔今的情緒原來全無依托。

倒是《齊東野語》中提到鎖喉症及治療偏方。相信鎖喉症就是現在的白喉 (diphtheria)。嬰兒潮長大的人都受過白喉的威脅,而當時唯一的藥劑是問世不久的盤尼西林,藥物過敏測試雖然是標準程序,但還是有危險,過敏致死與病症同樣危險。這病居然也是如此的有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