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7日 星期三

全球化的公司有責任向全球徵用資源

今年 10 月據勞動部的統計台灣就業人口為 1,165 萬人,這個數字以後每年大約會減少 20 萬 人,五、六年後總就業人口累計會銳減 100 萬,與現在相比,減幅將高達近 10%。這對於國內各產業、企業,都是令人驚悚的趨勢。

 

半導體產業曾向政府施壓,成立半導體學院,也真的做成了。但是結果對產業未必有利,因為基礎知識的過早特化未必對產業有利:現在的半導體產業的增值方法已從以前單純的製程微縮,再加上先進封裝以及使用新材料,也許還有利用一些生命科學知識,這是我看到現在半導體的 3.5  個加值方法。方向會越來越複雜,廣泛而基礎的知識比特化的知識對於產業未來更有用。

 

而且設立半導體學院說穿了只是「圈人口」,這是半導體產業對其它產業活生生的人力資源掠奪,卻解決不了問題,因為問題的最大根源在於總就業人口基數的急遽下降。

 

所以我的主張一向是有能力的企業應該向全球取用資源。台積和環球晶已經邁開了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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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15日 星期六

西北雨,ㄉㄡˇㄨㄧˋㄎㄧˋ?

在人的短短一生中能夠清楚見證到全球氣候變遷現象還真是奇妙,雖然氣候變遷的方向-甚至只是變遷本身-不是我們所樂於期待的,畢竟人的一生與地質年代差了好幾個數量級。

 

1970年以前,科學家擔心的反倒是地球要離開間冰期,或者至少進入另一次的小冰河期,也就是氣候又要一如往常變冷了。地球在11萬年前開始進入沃姆冰期,在12千年前進入間冰期,天氣開始變暖和,北極冰帽迅速退縮,近代的人類文明就是此時開始的。譬如我們賴以為主食的稻米,考古証據顯示在約9千年前開始進入馴化的過程。

 

但是20世紀中前期的氣溫記錄,在在顯示地球還在走入冷化的過程。那是科學家的語言,而我們是用身體感受。

 

小時候在地上的遊戲,譬如挖蟋蟀洞,冬天就沒玩頭了。晨起地上有霜,堅硬如鋼,用銳利的竹枝都挖不開。冬天穿著衣裳,身子仿若米其林寶寶。上身至少穿著衛生衣、卡其制服、毛線衣、夾克,有時候還得在夾克內再硬塞一件。而下裳呢,稍稍收斂一點:衛生褲、毛線褲和卡其褲;腳亦然,襪子、毛襪和鞋。但即使穿成這樣,在四處透風的教室中安坐上一小時,腳底仍然宛如置於冰窖之中。

 

到了國中國文課第一次作文課,老師給的題目是任寫一位親人,我挑的是同住的姨婆。起頭句是:「冬日晨起,她吐了一口白煙」,好似武俠小說慣常的起頭,所以只得了老師評的甲下。不過別劃錯重點,要緊的是那時候的確是吐氣成煙。再有這種經驗已是在新英格蘭讀書時,那地方的緯度與哈爾濱齊。

 

最後一次寒冷的經驗是80 年代在楊梅山仔頂服役時-是的,就是洪仲丘事件的發生地。服役當起碼官有一丁點的時間自由,洗澡總挑在一日工作清楚之後。當時部隊洗浴當然沒有熱水,只得一個大水池,從中舀水潑洗。近午夜時,水瓢總得在水面先撥弄兩下子,推開水面浮的薄冰淩子,而山仔頂不過是海拔200 多公尺的小丘陵!

 

然後這半世紀氣候急速反轉,這樣的冷現在當然是絕跡了。冬日的衣服最多不過三件,西裝只能是四時皆夏,全不能用毛料。很多的生活經驗也被變遷走了,颱風不愛來,而童謠中的西北雨也被沒收了!

2022年10月12日 星期三

矽盾?油庫?

Baby boomer 這一代人看的影片當中,二戰是很重要的主題。通常是德軍和美軍的對決,照例是德軍敗了,因為是美國人拍的戲-不過真的也是德國人戰敗了。

 

這些二戰片中,也有一個小主題:搶奪油庫。汽油是極重要的戰略資源,有了汽油,機動車輛才能縱橫馳逞。片中最後的結局總是無法取得控制權的一方,會千方百計的設法把油庫炸毀。這不需要什麽智計,只要是任何一個班長,都會下同樣的命令。真實的事件,也反覆的在歐洲、非洲的二戰戰役中發生。

 

所以當初有人講矽盾、護國神山時,我總是雲淡風輕的下註腳:二戰的油庫唄!如果不讀書,至少會看電影吧?以前這事是國王的新衣,沒人講出口。現在出自 Bloomberg 以及 CBS 的報導,終是變成公開的議題了。

 

只不過我住的地方,離那油庫只有五分鐘的車程,最該愁的應是我。

2022年10月4日 星期二

學術品味

很多年前讀一本大陸出的書(吳軍?),書中提到了屠呦呦用中國古方冷萃出青蒿素,因而發現了除奎寧一路之外的抗瘧疾藥品,活人無數,特別是當時在越南與美軍打得火熱的北越與越共。姑且不論政治立場,活人無數是大功德,心有所感;而從中國古方得到突破瓶頸的靈感頗有啟發性,因而在臉書寫下了關於此事的篇章。這書是我唯一知道屠呦呦志業的源頭,因為屠呦呦是極素樸的「三無」教授-無博士學歷、無海外經歷、無院士頭銜。臉書發文幾年後,屠呦呦得了2015 年的醫學諾貝爾獎。

 

克魯曼出的經濟學小品我從九年代起每本必買。他的書有些是在《紐約時報》專欄文章結集成書,有些是「經普」的書,皆有可觀之處。他引用Sweeney夫婦的小論文 Monetary Theory and the Great Capitol Hill Baby Sitting Co-op Crisis》來解釋貨幣政策的那兩本書讓我在此領域受益良多,也曾在臉書上介紹過他的書。2008年,他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

 

不過,當他涉入共和黨和民主黨之爭時,他在《紐約時報》的文章有些就讀來令人愕然。可見意識型態誤人之深,也警告人在自己專業外的領域千萬不要以專家的身份來說事。

 

Svante Paabo 著的《尼安德塔人》一書我有一本。我的床頭書原來是催眠入睡用的,但是讀這本時卻是幾乎徹夜難眠,總要強迫自己停止閱讀,但是都已凌晨三、四點了。事關人類的身世,興緻衝衝的在臉書中寫了一篇尼安德塔人的文章。這個人現在自不必再費言語贅敘,正是剛剛才出爐的諾貝爾醫學獎得主。

 

他的書中我第一次學到 PCR (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聚合酶連鎖反應,用來大量複製稀少生物樣品的方法)-對,這就是現在用來偵測新冠病毒的手段,這也是他能從幾萬年前的遺骨殘骸中抽取出細胞核基因的手段。以前因為年代久遠,能從殘骸抽取出的訊息多是從粒線體基因,粒線體的數量多,而且一個細胞中有兩、三百個粒線體,所以有所存留;但是其中遺傳訊息少,也只有幾百個基因,而且只來自母系,所以能萃取出的訊息極有限。

 

尼安德塔基因的工作讓我們對於幾萬年前的人類狀況有所瞭解:最後一波出走非洲的現代人與各地的舊人類雜處,譬如除非洲以外的人,基因庫中有 1~4% 是尼安德塔人的基因;同樣的,傅巧妹在阿爾泰山靠一節指骨發現的丹尼索凡人的基因也從北至南洋傳播,這一區域的人也帶有 1~2% 丹尼索凡人的基因。傅巧妹也在幾年前就被列入中國十大學術新星之一。

 

至於量糾纏,我想我可以講得更簡潔。這是今年的物理諾貝爾獎的得獎工作,而我上週六的貼文正是在講這話題。

 

我並不是通靈者,奢言預視未來。得不得獎其實對這些科學工作者並不一定重要。對我來說,他們的工作激盪心智,讓人探索自身在歷史與宇宙中的位置。這些工作單只是於其上閃爍智慧的光芒就足以吸引目光,讓人心醉神迷,所以得獎雖不一定重要,但也有其必然性。

2022年9月30日 星期五

量子糾纏說明白

一位擅長丹青的朋友刻意在畫作上加了隻貓,我問道:「是薛丁格的貓?還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貓?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其生死明晦未卜?」

 

她用另一幅畫回說她的貓是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柴郡貓,覺得薛丁格的貓虐貓實在令人費解!

 

在我看,柴郡貓忽隱忽現是量子的機率特性,而薛丁格的貓是量子的疊加態(superposition),兩貓皆量子。但是薛丁格若在今日肯定不敢如此科普譬喻,將貓放在毒氣室中鐵要被動保人士狂虐的!這二貓現在已成量子玄幻在真實世界的吉祥物。

 

我過去做理論高能物理,量子場論 (quantum field theory) 是再基礎不過的工具-好似行灶下;對於更低階的量子力學 (quantum mechanics),總是不願再去教學相長一番。到了九年代初,跟我常合作的研究夥伴們開始涉入 Bell’s theorem 的話題,那是關於量子糾纏 (quantum entanglement) 現象的定理,是對於1935 年愛因斯坦提出EPR 佯謬的反證,那時候才驚覺自己對於量子現象的根本問題居然如此的無知!

 

2013 年起開始關注量子計算這個新興的議題(去翻閱近十年前臉書的貼文吧!),又陸陸續續的修補了很多背景,但是知識如果沒法子用平人的話講清楚,終究不是自己的。所以努力用白話把自己幾年前還說得不清不楚的量子糾纏現象試著重新說一遍。

 

但我必須先下個金鐘罩:我得假設朋友都唸過國中物理,偶而看看科普的書。如果連這也沒經歷過-唉,大羅金仙也難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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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23日 星期五

全勤獎

 從兩歲半進幼稚園到當完兵這段沒有充分自由的日子,我就如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得過一些獎項。當時常見的獎項名目有品行、學業成績、運動、各項技能如畫畫、書法、演講等,甚或更具人性的安慰獎,有時就糊里糊塗的沾染了一、兩項-譬如我小學畢業不知就怎麼拿了個屠宰公會獎,那是從縣長獎、鎮長獎、議長獎、校長獎、家長會長獎等一長串排列下來還不知道要數多久才數得著的獎,獎品是一小盒雄獅水彩。從畢業典禮會場走快到家時,隔壁的大哥哥大概從老遠就看我拗著一張臭臉,跟我說:「說不定他們知道你會畫畫呀。」唉,多會撫慰人心!

 

這些林林總總的各類獎項長大後想想,對我一生影響最重大的竟是全勤獎,這也許是只有四、五年級生才知道的獎項,畢業典禮時頒發。

 

得這獎不難,每個求學階段總有幾十個乃至上百個人得獎。沒有獎品、獎狀,照例就是將得獎人名單唸一次就算表揚過了。得獎人的條件只是不缺席、不遲到、不早退,也沒請過病假等假。公假例外,譬如出公差、參加比賽這還能算全勤。這個獎項由於不是與人分個高低,得獎也沒什麼可以傲人處。

 

我高二以前身體發育不算結實,得個感冒即使看了醫生三、四次,咳嗽還經常是越來越嚴重,經常一發不可收拾,漸成支氣管炎。醫生有時候不得已得打抗哮喘的藥才能暫時壓下咳嗽,但是三兩天後狀況還可能依舊復發,時而發燒那就更不用說了。即使在這樣的身體狀況下,還真是沒請過病假。

 

有一次起床時量體溫近39度,盤算了一會還是決定上學去。當時是這樣想的:若自己一個人留在租來的學生宿舍,有狀況反倒沒人呼應,不如去學校,還有人會照理。而且啊,有些老師上課像訟經,比在宿舍咳得翻來覆去的反倒容易入眠;又或許小學有讀過納爾遜一課的課文,早已銘刻入心。

 

這樣悠悠忽忽、不甚在意的一路唸書下來,到高中畢業典禮時全勤獎又唸到我的名字,才倏然想起我國小、初中、高中都拿全勤獎,串在一起這就是十二年了,心中有所思。

 

大學可沒全勤獎,該翹的課一堂課也沒少翹,只有當時大一必修的《三民主義》,我倒是一堂課也沒缺。《三民主義》這學科我素所不喜,大學聯考時我的分數連均標都沒達到-主義的內容是我認為學問不怎麼的人一家之言,居然得費我大好青春去誦習!而且大學教《三民主義》課的老師上課照例不正眼看學生,只在黑板前低頭往返踱方步,兀自用濃厚的鄉音喃喃自語五十分鐘便是一堂課。嘿,能上完這種課忒砥礪心智的!這是我在大學時自己設下的全勤獎,用來規律我大學散漫無紀的生活作息,我終是也挺過來了。

 

再之後,人就沒個拘束,笑罵也由人;居停處,合則留,不合則去。現在我比較在意的-譬如說-每天四十分鐘的跑步機上了沒?只要沒外出,我是全勤的。整治自己的慵懶怠惰,實在比較有趣、也有用多了。

2022年9月17日 星期六

官非 (二)

 民事官司打了三個官司,兩件仲裁、一件民事庭。

 

第一件仲裁是國內的,對造是公司的承包商之一。國內仲裁聽起來輕巧,但是雙方訴求的金額比馬特拉案還大。我本被授權有一定金額權限可以和解的,奈何對方所求甚奢,硬是要索钜額賠償,這案件最終還是衍生成兩個仲裁庭、兩個民事庭,而且每個民事庭最後都打足了三審。整個官司延宕了兩年多。仲裁案理論上 6~9 月內要審結,這案子卻足足長了 3 倍時間,與原來合約約定仲裁的宗旨-快速解決爭端-全然不相干了。

 

對方索賠的金額較大、我方索賠較少,而仲裁採取衡平原則,簡單、大概、約略的說,就是二一添作五。如果真的採這樣的原則,公司大概真得賠一大筆錢。

 

所聘的律師在訴狀準備時努力說明過錯在彼方較多、我方較少,可即便這樣,我方還是免不了支付一筆可觀的費用。我們這個小團隊只好自己來,檢視過所有的證據,以及相關的專業法律,訂下了合約自始無效的策略-合約若自始無效,何來索賠之說?而法務經理請來的民法權威耆宿也同意我們的看法,寫下了「虛偽意思表示,合約自始無效」的宗旨,一錘定音。之後的官司進行不過就是行禮如儀、打個過門。

 

最終兩個仲裁庭、兩個民事庭三審大獲全勝,所有的訴訟費、仲裁費自然是對造出。再加上巨額的律師費用,對造的公司不久就從商業版圖上完全消聲匿跡了。親愛的,我把對造變沒了!

 

這個仲裁學到的教訓是訴訟策略很重要。也有個副產品,仲裁官司打久了,閒著也是閒著,索性去考個仲裁人執照,從此也算與法律沾上了邊。

 

另外一個仲裁僅是公司經營權爭奪全面戰爭中的一環,只算是一個戰役吧!其它還有在股市、金融、媒體、公關、市場、專利侵權、假處分等多維度戰線。此次戰爭被列為臺灣年度第四大的經濟新聞,值得另外獨立篇章再敘。

 

這個仲裁的主旨是關於商務合約的違約與否,雙方當然都主張對方違約。既然是全面戰爭,一個戰役的得失往往又牽動其它戰役的局勢。譬如對方假處分之訴的意圖早被我方律師所洞悉,所以及早就申請了反向假處分-我方律師可是國內這法律手段的老祖宗!對造的主要幕僚多年後在機場與我偶遇,抱怨臺灣的司法不公,他們假處分老申請不到,很摧折他們其他戰役的士氣!我跟他講了真相,他啞然失笑。

 

雖然對方在多維戰線處處失利,然而依舊負隅頑抗。最後的一根稻草卻是我們的公關手段-一則在他們總部地區最重要媒體的負面新聞(詳見之前《桃色交易》一文),這則消息自然是我們的遠程洲際飛彈,專燒人家後院的。淨的效果古話叫做「斬將搴旗」,現在叫「斬首行動」,硬生生將他們主戰的主帥 CEO 給端掉了!繼任者沒理由去背負前任的包袱,自然就和解,終究沒進仲裁庭。

 

官司其實絕大部份是以和解終場。表面上和解沒有勝負,但是兩造其實各自心知肚明:和解條件是稱了你的意、還是順了我的心?不管你信不信,我們是心滿意足的收拾戰場了!

 

最大的一個官司的對造是龐然大物,管轄法庭在倫敦高等法院商業庭  (Commerce Chamber, High Court),其中牽涉的產品和適用法律英美法均非我們所長。合約呢,有標準範本,是這領域律師都看千百遍的,無懈可擊。也問了許多地方英美法律師,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我們沒有絲毫機會。

 

只好另尋破綻:英美法是習慣法,合約文字之外,人的言行也很重要。另外英美法還有 discovery 的程序,就是容許兩造就相關事務去另一方翻箱倒櫃。經過這個程序之後,天平就毫無懸念的偏向我們這一邊:合約的確是嚴絲合縫,但是他們的人犯了大錯!

 

就在想乘勝追擊之際,我的律師告訴了我一個專業圈流傳的故事:有家富可國的跨國公司在非洲簽約投資了一個礦,誰知換了一個總統後就不認帳了,這不用說大家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這家跨國公司衡量過經費後,決定支持叛軍把新任總統給換了,這樣最便宜:「富可敵國」可以做的事遠超過常人的想像。律師就是提醒我一句江湖話「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或者文藝腔些,不要「身後有餘忘縮手」,才「眼前無路想回頭」。所以在和解談判中,我留了對方起碼的體面以絕後患,但是訴訟的結果自然是夠讓人歡天喜地了。

 

這幾個官司打下了,幫公司省的錢比我兼管的業務盈利還多得多。隨想起了電影《一代宗師》中宮二先生驕人的話:「宮家無敗績!」

 

也因此在面對前後期同學在法院打過照面的,見面都自覺有些靦腆,深怕匝過人家的飯碗。只是商業官司是公司事,無關個人意氣,也只是解決爭端的一種方法而已。所以與對造的律師偶遇,還是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的。

2022年9月16日 星期五

官非 (一)

有一陣子我很苦澀的向人宣稱我認得的律師比物理學家還多,這是實話,一點也不誇張。前後期同學從事律師行業的我幾乎認得周全。

 

跟律師一起工作倒不一定是訴訟,像是寫合約、策略談判,律師的專業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環。但這些些事的得失不容易察覺,因此得失之鑑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短時間內不易見分曉,做的當時心理壓力自然會輕些。

 

民事、尤其是刑事訴訟,判決出來是一翻兩瞪眼,輸贏立見,因此管理訴訟時心頭要承受極大的壓力。刑事官司還可能會有自由刑伴隨,因此一般人怕極沾染訴訟,自古稱「官非」。也因為這個根深蒂固的觀念,亞洲的公司在訴訟這一件事上通常比較保守被動,往往只是防禦與反擊,鮮少用之於攻城掠地。

 

任職工商業期間,因緣際會,兼管公司的策略訴訟。公司雖然不小,但是由於一般觀念上以為官非,自然法務部門丁口單薄。雖然訴訟事件一般都會有外聘的律師事務所,但有些事涉內部事務,官司的事就必須由法務經理、我的助理和我三人親力為之,也因為如此,打官司真打出了心得。

 

在我任職期間,比較大的策略訴訟打了兩場與美國政府的官司、三場民事訴訟與仲裁。

 

ITC 的官司自然不是我們挑起的。美國的公司有些擅於以專利侵權、反傾銷、反壟斷來殺伐征戰。反傾銷通常是美國業者告一國外地區的同業惡意削價競爭。這個官司打來較篤定,公司沒有削價惡意競爭的意圖和事實,請的律師又是國內打反傾銷官司的權威-據我所知,他沒在任一場的半導體反傾銷官司吃過敗仗,這場和 ITC 的官司就一馬平川、輕騎絕塵的過關了。

 

再來是反壟斷案。在臺灣熟為人知的是面板案,但是其實還有DRAM 案。兩個案子密謀於約略相同的時間,只是案發時分有早晚之別,而前案對後案的發展實則影響甚大。反壟斷的對手是美國的司法部 (DOJ)。我幾乎沒聽過反壟斷官司打贏 DOJ 的例子。被告方被判有罪的話,除了公司的钜額罰鍰外,高階主管還有自由刑:在 DRAM 案中,最高關到業務副總,一個公司 4~6 人,刑期半年以下、4~6 個月,關在輕刑犯監獄,權且當為國犧牲,人生旅程休息後轉個彎;面板案則懲罰大幅加重,層級最高關到董事長,刑期一到數年不等,這是人生中極難承受的創傷。

 

DOJ 打官司完全沒有勝算,因為 DOJ 大致都先掌握了污點証人,所以有良心、有經驗的律師大概都會建議直接認罪,罰鍰較少、刑期也較輕。

 

DRAM 案起始時有其它公司的人來邀請參加全球產業控制產能的會議,我先不置可否。隨即請教了律師,但是問的問題是:「為什麼 OPEC 可以聯合減產,而我們不能?」其實我心裏已經打定主意不想也不能參與。律師俏皮的說:「因為OPEC 可以制裁美國、而美國可以制裁你!」這當然是因為國家主權的關係。隔天有個同業的總經理打電話來諮詢、参詳意見,我的看法是此事本就有法律風險;另外,我們的市場各自份額不大,參不參加無關成敗。穩坐釣魚台、坐享其成才是正理。再過一個星期左右有個記者打電話來問:「聽說業界在商議減產?」我心想來邀我的人怎地如此大意,將此等絕密事由洩與記者?禍事了!只能順勢藉記者的口自清,用 007 常用的俏皮話:Don’t even think about it. 據說後來 DOJ 調查此事時,這句見諸於公眾的話首先撇清了我公司的關係。

 

DRAM 的反壟斷案後來臺灣的廠商雖然有些被調查,但是最終都沒受到牽連,基本上都是由於公司對於遵守法律的自覺。案中由於有美國的廠商、熟悉美國法律,率先做活點證人得以脫身,其它國家我認得同業的業務副總均有所牽連,紛紛中箭落馬。

 

這件事的結局也影響後來面板案的發展。韓國廠商由於在 DRAM 案受創甚鉅,學到了教訓,在面板案中首先站出來做污點證人。此舉動臺灣有些人頗有微詞,名之為「抓耙仔」,我深不以為然,台灣公司的法遵都藏到哪裡去了?而且,如果在韓國廠商 DRAM 案受到教訓而沒有用之以在面板案上保護公司及員工,那是不智而且失職的。

 

這兩個官司學到的教訓是消彌官司於事發之前,如孫子兵法所言。無論如何,民不與官鬥,跟官方打這類的官司最多是不受重傷,不可能贏的。兼之這些官司有些是美國廠商容易用以征伐世界同業的工具,經營公司怎能不放在心坎上的第一格!

2022年9月7日 星期三

半導體產業人力資源危機與管理

 首先,就如衆所周知的,知識越是基礎,能持續使用的越久,所涵蓋的應用範圍也較廣。學習較基礎的課程,並且能持續的自我學習、掌握基本研發能力,學生的生涯選擇越寬廣,在學校所習得知識也越不容易過時。這才是教育的真正目的,高等院校不是單一產、企業的人力資源輸送帶!

對企業來講,雖然受更專業訓練的學生到企業入手的時間會縮短,但是高科技產業的本質就是技術恆常快速的變化。學校教的素材,如果沒有基礎課程的支撐,很快就會過時的。反倒是學習過比較多的基礎課程,更容易學習新的、開發中的知識。企業接納專業過於特化的員工,其實對於企業長期的發展也是不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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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4日 星期四

我是業餘的,別笑我

「歸日急翻行戌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這是顧貞觀《金縷曲二首寄吳漢槎》中第二首中的句子,講的是吳兆騫要從甯古塔被放歸前整理自己的文章,管顧生前身後名。最近屢見有些前後期的舊識在臉書上整理自己的發表,頗有這樣的意味。

 

我教書才幾年光景,就從翰苑清華的學術界轉墮風塵、追逐銅臭去了。中間近二十年,想的儘是工商產業。直到七、八年前才藉同學之助,有機會重回流奶與蜜之地,但也只是三天曬網、兩天打魚,慵懶的重啟研究之路,最多算是半工半讀吧!人生最精壯的年歲多付與雲和月,自道之於研究是業餘的絕不是自謙之詞。

 

花了不少的時間才學會使用 Google Scholar,資料可能還有些小疏漏。但這無妨,反正我是業餘的,而且又不是用來求職,不必較真。

 

Google Scholar 上我名下的條目總共只有59 條,其中23條是美國專利,另外一篇是學位論文-看,我的博士論文是網路上查得到的!不過也沒有什麼資格被列入國安機密。還有一些會議、書籍等雜項,Sci 期刊發表文章只得 27 篇,與動輒二、三百篇的同儕如果硬要相比,實在是汗顏。

 

總引用(citation)數呢?沒在學術界擔任過行政職,不知道怎麼用這些新穎的指數來衡量自己。不過引用數是有的,2765。我的專長過去是高能物理,在物理中是人數占比十餘%的小領域。小領域而有這些麼人於文章中引用,也算聊堪慰藉了。

 

扣掉那些雜項的引述數,Sci 期刊文章的引用數是2632。我的每篇期刊文章平均的引用數大約近百。而且近五年,每年平均還得增加120個引用數。

 

由此可以計算用於衡量累積結果的新指標, h-index 19h-index 的意義是說總計有h 篇文章被引用數至少在 h 次以上。

 

查了一下,全職正教授 h-index 的平均數在12~24 之間。到達 20 大概算是good 的等級,到40以上算是outstanding。文章還說,想拿諾貝爾獎得在35~70之間。所以我的h-index 大概就是說我這業餘的放在全職教授中,也勉強還能濫芋充數吧!

 

但是數字只是數字,做研究最激盪心智的連發表文章都不算是-那只是生存手段,真正令人興奮的永遠是在研究過程中-一步一步的揭密去。

 

有一篇引用數只有個位數的期刊文章,在研究過程中遭遇數學求解的壁障,幾個月魂牽夢縈、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掉頭去做別的題目,但心中彷彿記掛著些什麼,暗暗沉潛醞釀著。有一天夜裏夢到那個問題似乎可以用某一個方法來解,淩晨四點鐘倏然從夢裏醒來,立馬坐在書桌前用夢中的那個方法振筆急算,天日才初暁時果然解出,Eureka! 雖然這與阿基米德的發現遠遠不是同一個量級,但是他那時突然豁然通透的暢快淋漓感,我可以理解、領會的。這就是做理論研究的最娛悅心智處。

 

在寫墓誌銘了嗎?早著呢!最近有個朋友公司在轉型之際,我先問他還想做多久,他語意深長的回答:「我們這一代也許沒有退休的時候。」說得是。

 

雖然做研究不是無益之事,但是「不做無益之事,何以度有涯之生」的道理我是懂的。特別是在已無太多風塵俗務時,空放著心智,日子肯定會很難耐。何況自覺研究又頗有漸入佳境的意味,就這麼一點功利的貪圖,也足以再自我驅策個幾年!




2022年7月17日 星期日

開書考 (二)

另一門課是吳大猷老師教的理論物理。

 

吳老師教這門課時已七十餘歲了,開課時一間原先僅容二、三十人的物四教室連階梯、最後排都滿溢了,除了修課的大學生、研究生,老師也常見。

 

吳老師理論物理的課綱與一般老師的並沒有太大的差異,都是涵蓋了物理的四大力學:量子力學、統計力學、電動力學、古典力學。最大的差異是吳老師的研究盛年恰好經歷了二十世紀初、中那一段百花齊放、高潮迭起的歲月,並且在其中參與、貢獻,因此聽課時宛如聆聽史詩,特別有臨場感。

 

我當時是班代,在吳老師的課堂就是值日生。但凡吳老師的茶水、電扇(當時可沒冷氣,吳老師又挺怕熱的)、粉筆、黑板等一應照管。有時候吳老師掛在黑板出神時還得提出休息要求,應景解圍。

 

吳老師只考期末考,也是開書考,時間從早上上九時到下午五時,時間儘夠折騰人寫到脫力。

 

題目只有四題,有一題是建構模型。在一棟摩天大樓上放置火車、鐵軌,以減少強風時大樓搖擺的振幅。多年後參觀101大樓頂的阻尼(damper)時,心中浮現的卻是考試當日的情景。

 

學物理的基本能力之一是數量級的估計。更進階的能力是提取系統中的重要因素、建立模型,藉以預測系統的行徑。

 

但是在那當時,傳統的教育體系並沒有包含這樣的訓練,而我的內在驅策不夠,沒自己開發過,所以這題只能擱著。這建立模型的能力要到讀研究所時才開始發韌、做研究時才真正上手。

 

另外三題與考微積分的題目極相似,都是以文字來闡述對教授內容的心得。對於這種宏觀知識架構的理解,我算比較擅長,可以輕快寫就。

 

記得其中一題是闡述古典力學的心得,我選擇的是從 Hamilton-Jacobi equation 出發來闡述古典力學的架構。唸過國民教育的都該學過牛頓力學,唸過二年級古典力學的人就學過 Lagrange 力學與 Hamilton 力學;前者學量子場論的人比較常用,後者學量子學的比較常用。Hamilton-Jacobi equation 與這三種力學其實等價,都可以用來預測物體的運動行徑,卻另有擅長之處-計算守恆量,並且闡示與量子力學的相互關照。

 

雖然少答了一題,但是吳老師給的分數很激勵人心,讓我有持續在物理場域競逐的動機,以前書念不好就算一筆勾銷了。

開書考 (一)

我從小受母親嚴格的規範-不可遲到,對時間有強烈的壓迫感。限時交卷的考試,只要做答時遇到阻礙,時間壓迫就不自覺的上升,然後就亂了手腳。這問題一直困擾我到研究所,才盡洪荒之力努力克服,然而在之前自小到大的各類大小考試,時間壓迫問題頻頻發作,成績總是浮浮沉沉的。

 

這問題在大學時尤為嚴重。但是大學中也有幾門課考試的方式很特殊,讓我印象深刻,也對我後來的學習、研究和教學有了更深的認識,特別是對自己能力的剖析。

 

第一門課是黃武雄老師教的微積分。考試的方式很另類,是開書考,可以自由出入考場,還可以與其他人討論,只是如果答案是與他人討論結果,必須註記;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不限時間,愛寫多久就寫多久,這就不用去憂慮時間壓迫了!早上九點開始考試,據說最遲有晚上九、十點才交卷的。

 

內容呢?140分計算題,基本上就是微積分的計算,另外還有60分的作文題-你沒聽錯,是作文題,數學考作文題!選一段學期中自覺有學習心得的段落,以文字來演繹自己的理解。總分200分,拿多少,學期分數就是多少。拿到考卷時,心中不免滋生出一絲苦澀。黃老師大概吃準了這些學生連一半題目都答不出來。

 

答題時先看了計算題,發現幾十個題目中真能動筆試著解的不過兩、三題,都是跟微分相關的。微分有規則,照規則做就是了。積分不然,積分也有規則,但更需要技巧,而技巧是需要練習的。技巧的東西在那時候看來不屬於真正知識的範疇,兼之這些練習的素材是由助教講授,聽來乾澀,所以練習題都束之高閣。後來回看,不熟悉積分的操作是當時物理課程成績傷痕累累的另一個主要原因。一直到學複變數(complex variable)時的圍線積分(contour integral),把教科書中有答案的習題全解過了,才解決了這心腹大患。

 

岔遠了。計算題既然只能做兩三題,只好回頭寫作文題。記得當時選的一段是從均值定理(mean value theorem)一直寫到微分極限之存在。這些數學的基礎理論是上課講過的,聽明白就懂了,重要的是前後脈絡要清楚,能夠對整門學問勾畫成大圖像。這類型的能力,我自覺是優而為之,因此寫來酣暢。再看一下,竟已無再可著墨之處(還是不會,哈),交卷了,是最早交的。

 

這樣的答題,心中當然是要忐忑的。一直到寒假接到成績單:64分,居然過了,心中十五個水桶才全擱下。

 

下學期開學後,到成積公佈欄再探一眼,當時的學生是沒有隱私的,學號與成績完全公諸於眾,彷若裸露。訝異的發現班上只有兩個同學成績比我高:一個72、一個6772分的那位有位兄長是物理系鼎鼎大名的大學長,我們才學微積分時,她已開始聽他兄長的話,自習高等微積分了。另一位呢?嘿,我已是早讀生,她還比我小半年有奇。她簡直是左手讓著我們念書的。

 

開學第一堂課黃老師發了考卷,這才瞭解自己的答題老師怎麼評價。計算題只答對一題半,但作文題老師給的是60+64分全是靠作文得來的。

 

這次考試由於沒有時間壓迫這一擾人因素,讓我很清楚的看到自己能力的有餘和不足:宏觀知識的架構的視野儘管夠了,實際執行運算的經驗確是侏儒無誤。這對我後來的學習向有重大的修正,也對我以後的研究、教學產生了先驗的影響。

 

對於黃老師願意在學習評量出題、作文題考上花這麼多的工夫,我心存感激。後來開始教學時,發現自己常常是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