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自己寫的,看來竟有些陌生。講的第一首清詞顧貞觀的《金縷曲》兩首報吳兆騫書是年少時唸的,現在還背的上來。第二首龔定庵的《湘月》,看來竟有些眼生,是年歲之功。忘了也好,又有新東西可看。
不能老炒冷飯。顧貞觀其實費了很大的工夫營救吳漢槎絕不只是與納蘭容若藉文名攀交情而已。為了接近權相明珠,顧貞觀曾經到納蘭府上任西席。吳漢槎被釋後,因遭此劫難,性情大變。對於死生師友的顧貞觀,也頗為疏遠。有一次到納蘭宅第,明珠特別帶他到一處,告訴吳漢槎說這是顧當年跪求營救處,吳聽完後不語,似有所悟。
其實吳漢槎在被流配之前順治已知他是冤枉的。壞就懷在吳漢槎的傲氣:「焉有吳兆騫而以一舉人行賄者乎!」。意思是說我文才如此之高,取功名焉用作弊。以前這些都是稗官野史的等閒文字,有些經歷之後才會咀嚼這細微心事。
清詩詞三兩首
有清一代似乎沒有可稱著的文體。都說是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小說、清八股。清竟只得八股,有點戲謔的味道了。這樣概敍當然有失之簡化之嫌,譬如明朝的戲曲之盛絕不下於小說,「玉茗堂四夢」至今仍有許多文字影響後代的文字,如白先勇的小說。但戲曲需要經唱、作才算完整呈現;「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戲文雖美,如不從花旦口中唱出、單看劇本終究只是窮過乾癮。所以在簡化取捨之下,就沒有成為明代文學的表徵。清小說其實也挺盛行的,但除了「紅樓夢」之外,其餘的與清當時的社會、時勢比較有關,像是「孽海花」、「九尾龜」、「老殘遊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官場現形記」等。這些小說有點像狄更斯的「孤雛淚」有明顯的社會背景及時代意義,做為研究當時的社會史料固佳,但是在文學的一般性的意義就少了點,因此難以獨樹一幟,成為當代文學的表徵。
沒有代表性的文學形式,不代表就沒有文學。詞到了清代就浸然有中興之勢。納蘭容若稱清詞第一人,他的「飲水集」中詞置諸於「花間集」中也絕不遜色。但是令我最感心的是高中最先讀到的顧貞觀「金縷曲」兩首寄吳漢槎。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
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博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
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
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
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
置此札,兄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
曾不減、夜郎僝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
千萬恨,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詞賦從今應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繙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
言不盡,觀頓首。
與吳漢槎與顧貞觀的故事並著看,心中酸楚不能自已,我想納蘭容若也是因為這種感覺才把相救的事攬過去的。吳漢槎與顧貞觀的故事第一次是看高陽小說中得知的。詞中有當時的生典,問了高二的國文老師,老師倒送了一本「清詞選」,才知道清詞中興一事。而「金縷曲」自然錄於「清詞選」中。關於順治丁酉江南鄉試案[1]以及顧貞觀、吳漢槎、納蘭容若之間的風義事跡[2],是寫清稗官野史所津津樂道的素材。
顧貞觀對於自己的詞相當有信心:「吾詞獨不落宋人圈襩,可信必傳。」看「金縷曲」二首,在宋詞中真還找不到類似的。蘇、辛的詞雖然大氣、在宋詞中另闢蹊徑,但是與顧貞觀的還是不類。顧貞觀有「彈指詞」的單行本傳世。
另一首我印象比較深的是龔定盦的[3]「湘月」。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懷有賦。時予別杭州蓋十年矣。
天風吹我,墮湖山一角,果然清麗。曾是東華生小客,回首蒼茫無際。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
才見一抹斜陽,半堤春草,頓惹清愁起。羅襪音塵何處覓?渺渺予懷孤寄。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兩般春夢,櫓聲蕩入雲水。
龔的詩集「己亥雜詩」柳亞子說是「三百年來第一流」。像是「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瘖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這一首就廣為流傳。但我對他詞的興趣,却是來自於他的生平。詞中說「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他遲至27歲才中舉、38歲才中進士,然後就躭於下僚,做了幾年就致仕了。按說如此才華橫溢的人科場如此偃蹇實在是異事,原來他敗在書法。清朝的科舉書法重的是館閣體,講究字要黑、大、光、圓。他的字不是這一路,也不屑去練,所以功名遲滯。據說他讓家中妻、妾、婢都去習館閣體。遇到人說及館閣體時,就說家中妻、妾都會的事,有什麼了不起。這個掌故還真有幾分可能性。龔是清大語言學家、訓詁家、經學家段玉裁的外孫,當兵時拿來墊枕的「說文解字」中滿滿都是段玉裁的注。他的第一任妻子段美貞就是他的表妹。出身書香世家,想是提得起筆的。續絃的何吉雲更是大家閨秀,能詩善畫,尤其擅長書法。所以拿妻妾的書法驕人是很有可能的。我喜歡的句子是「怨去吹簫,狂來說劍,兩樣消魂味。」是狂狷的真性情。覺得好笑的是「鄉親蘇小,定應笑我非計。」這一句。龔是杭州人,蘇小小墓就在西湖畔。讀書人自命風流的,都喜歡和蘇小小攀親帶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