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過去後,人生的樂趣就少了一半;金庸封筆後,人生的樂趣就全沒了。這樣講雖然有點「笑林廣記」式笑話的誇張,但無疑的他們的書是那個年代最可以悅有涯之生的事物了。
先說高陽。高陽本名許晏駢,浙江杭州人。其高曾叔祖許庚身是光緒朝的軍機大臣。這一家世讓他在寫清朝歷史小說時佔了些便宜。像是在寫《慈禧全傳》(《慈禧前傳》、《玉座珠簾》、《清宮外史》、《母子君臣》、《胭脂井》、《瀛臺落日》)這一系列時,大致就是許庚身在內廷供職的時間,有很多的掌故與野史,興許是家族中流傳下的。又如《胡雪巖》(《胡雪巖》、《紅頂商人》、《燈火樓臺》)系列,因為胡雪巖的基業阜康錢莊設在杭州,是杭州人耳熟能詳的故事,講來特別有肌里。
但只是單靠家世也無法如此的多產;高陽著作90餘種,105冊,一冊書三兩公分厚,堆起來的確比人高,連用著作等身來形容都是說得少了。
要寫歷史小說,首先要歷史的基礎紮實自不待言。歷史是歷史小說的框架,高陽在這一點下的工夫很深。高陽全盛時期在台灣七個報刋同時連載他的小說專欄。這麼高的產量自然是無法預留庫存的。據曾任職副刋編緝的朋友說高陽是每天來交下一天稿的。來的時候總抱了一堆書,譬如是清宮奏摺檔案等,現場寫稿、交稿走人。雖然時間這麼緊迫,可歷史的框架也沒亂過套,有時在文中就做起考據文章來了。像是講到孝莊文皇后下嫁多爾袞一事時,引《張蒼水詩集》“上壽稱為合巹樽,慈寧宮裡爛盈門;春宮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一詩,却又另引經據典去駁張的不是。
史觀及考據只能扶持歷史小說的框架骨幹;小說要能有肌里可讀,還需另有工夫。他寫歷史小說獨得之秘之一,就是筆記類的書,像「慈禧全傳」中許多素材來自於黃濬的「花隨人勝盦摭憶」、徐凌霄、徐一士兄弟的《凌霄一士隨筆》、瞿蛻之《人物風俗制度叢談》;講汪政權的「粉墨春秋」則來自於金雄白之「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等。這些筆記是歷史的註記,一般來說就是稗官野史。但因寫的年代近,不太容易失真;另外能列入筆記的條目,本身就極有助談興,連陳寅恪這樣的大學問家都極愛讀黃濬的「花隨人勝盦摭憶」。這本書以前台灣發印過,可惜絕版了。又像「粉墨春秋」中細到可以看汪精衛如何懼內(陳君璧) ,像這樣的事要見諸正史是很難的。有了筆記中材料當倚靠,不僅是真實,人物事情的面貌顏色也豐富許多。「粉墨春秋」中也提到鄭如蘋(《色戒》中湯唯角色的原型) 與丁默邨(梁朝偉飾)的事,這自然也是「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所曾提及的。
另一個寫好小說的因素,卻無法靠外力了。我覺得是對人情世故的練達,這一點在高陽的小說中以全知的觀點敍事不管在人物的對話、心中的盤算或者是多條緒的交互綜理上都可以看的分明。也無怪有人拿《胡雪巖》系列當商業企管的教材:企管說穿了就是對人情的揣摩。
高陽的小說除了小說故事本身之外還有令人著迷的地方。有一陣子高陽著迷於命理,所以在書中提到了乾隆的命格年、月、日、時四柱中是中央缺土一事上(《乾隆韻事》),從文字上的敍述感覺是他把講八字格局的《四柱滴天髓》一類的書都讀通了,才能批講命格如此熟透。說這個命格命犯桃花;若是男造就是開疆闢土的英主,因為中央無阻、四方通達,而君王本身後宮充實,犯桃花是正常;若是女造,則就只能是流娼了。又如《紅樓夢斷》(《秣陵春》、《茂陵秋》、《五陵遊》、《延陵劍》)、《曹雪芹別傳》、《三春爭及初春景》等講曹雪芹的系列,簡直是在開講紅學了。是以在紅學的論證中,高陽也不缺席(《紅樓一家言》、《高陽說曹雪芹》、《高陽說紅樓夢》)。另外高陽對於詩也下了很深的工夫。乾隆的詩在高陽的評點之下,多數只得「不通」二字。《鳳尾香羅》一書則是對素稱晦澀的李商隱詩的解讀。書名是從李商隱一首《無題》詩「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音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繫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取的頭。高陽認為李商隱是跟小姨子有染,談戀愛上不得檯盤,是以情詩多以《無題》做標題。另有《高陽說詩》的專書講詩講的痛快。其它如對清幫等之類議題(《大野龍蛇》、《清幫》) 的旁述、專著不勝枚舉,才情不限於一事一物。難怪大陸出版家霍寶珍感嘆:「中國大陸有十一億人口,也沒有出過一個高陽」。
有人喜歡拿二月河來比對高陽。二月河的康熙、雍正、乾隆系列的確吸引人,尤其是以其小說《雍正皇帝》為藍本的電視劇,讓觀眾重新檢視了這個頗受爭議的歷史人物。寫大部頭小說現在的小說家都會先寫計畫綱要,才不致於讓旁枝蔓葉過於拓,遮蓋了主幹。在這一點上,我的看法是二月河的書比較有剪裁。高陽的小說由於他的寫作方式—一天一稿的專欄,比較沒有組織;對於文中引發的有趣題材,又不太肯取捨。以他私淑弟子張大春的話來說,是「跑野馬」。往往開了一個旁枝,就不知道要走多遠才能繞回來。「花開兩頭,各表一枝」原是章回小說中慣用手法,但是對於分枝要有控制,才不至於喧賓奪主。像是「蜀山劍俠」中的一支旁支,竟然也可寫出廿餘萬字。以輕小說的標準,這段文字已經可以出兩、三本書了。難怪「蜀山劍俠」終究沒有個了局。這不能不說是看高陽小說比較大的缺撼—旁枝蔓延過甚,主軸結束的力量就不夠,有時候的感覺是嘠然而止。
講個聽來的高陽本身的故事。前面說到高陽每日交稿,沒有存糧。有一日高陽沒有出現,也沒有個交待。一般報社處理這個狀况,不外是在專欄處登個「本日稿擠,敬請見諒」之類的道歉啓事。但高陽同時在幾家報社連載,總不成幾家報社同時稿擠吧!於是老實相告「續稿未到,敬請見諒」。一連登了好幾天,登的讀者心癢、編輯心慌。好不容易幾日後,高陽終於出現,掛著繃帶抱著書。人家見是因傷病,又兼之年高,也不好多說些什麼。誰知高陽却自己老實和盤托出,說是在師大附近打電動遊戲機打到脫臼,講的時候還帶點羞赧。高陽在小說中顯示的是人情世事練達。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又顯示了另一面。胡雪巖系列中有個人物叫劉三叔,正門、偏門樣樣精通,却不是願意每日安生過正經日子的人。讀胡雪巖系列看到劉三叔這個角色時,總感覺是高陽在小說中故意外露的簽名。